曾以《淪落人》(Still Human,2018)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導演獎的陳小娟,沉潛六年帶來新作《虎毒不》(2024),片名取自諺語「虎毒不食子」,意指再怎麼狠毒的老虎,都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蘊含母愛乃普天下皆然的預設。然而,創作者將片名斷在句中,除了營造類似歇後語般與觀者互動之感,話說到一半的懸宕,也是對約定成俗的價值觀提出質疑──「虎毒真的不食子嗎?」
如果中文片名是具備迂迴趣味的謎面,英文片名則是謎底,直白道出本片是「Montages of a Modern Motherhood」──一部「現代母親們的集錦」;《虎毒不》雖然聚焦於新手媽媽淑貞(談善言飾)努力平衡「成為母親」與「保有自我主體性」的私密生命經驗,全片充滿細膩、生活化的日常細節,卻能從中看到陳小娟以小見大的野心,試圖從劇情加諸在主角身上的種種困境,映照出整個世代底下,特定階級及年紀的母親們會遇到的問題,淑貞彷彿是她們的濃縮版本,而片尾題字「致所有選擇成為或不成為母親的女人」更清晰地道出此意。
各類影視作品時常歌頌母愛的偉大及無私,卻鮮少鉅細靡遺地描繪出「三頭六臂」都不夠用的艱辛母職現場。電影中淑貞是擁有多年烘焙經驗的糕點師,丈夫則是物流司機,丈夫做為家中唯一男丁,必須貫徹不遠離父母的承諾,讓淑貞與公婆同住。小家庭生活受到打擾,但也順道省了買房租房的經濟壓力,可即使如此,在物價高的繁忙香港,基於兩人之職業性質,仍需雙份收入才能將小孩養得較滋潤,一邊工作一邊帶小孩的分身乏術,是淑貞面臨的首要困境。
陳小娟藉淑貞反應出當代年輕媽媽反著科技走、回頭追求「自然生育」的風潮,她們想體驗自然產、親餵母乳,並減少醫療及加工食品對孩子成長的介入,其他電影例子如《女人碎片》(Pieces of a Woman,2020),即探討在家生產的風險及意外發生後的傷痛修復;《虎毒不》中,淑貞經歷六年嘗試才成功懷孕,吃下自然產又剖腹的「全餐」後,堅持擠母乳,不給孩子喝奶粉,為了安心,盡量讓自己人照顧孩子,而不考慮育嬰中心;因此她得看婆婆臉色、就近託她照顧,後期意見不合兩人鬧翻,另找保姆的精力及金錢損耗,也加重了淑貞養育孩子的難度。
再來,「不能輸在起跑點」的觀念,使孩子從出生那刻即開始比賽,社群媒體上的「曬孩」流量經濟,加上商人行銷育兒用品的推波助瀾,從嬰兒的身高體重,到何時學會翻身、爬行、說話,都變成家長拿來比較的依據,且一旦孩子出現「不如標準」的狀況,旁人便容易將矛頭只指向媽媽──是否懷孕時不夠注意身體?母乳是否不夠營養或量不足?是否沒有給予寶寶充足的愛與陪伴?
而逼仄的都市環境,窄小的居住空間,讓人與人之間沒有隱私,難以抓出舒適的距離,嬰兒哭啼聲穿透老舊薄牆,鄰居頻頻嫌棄抗議,具象化了淑貞心上承擔的閒言閒語,逼著她只能半夜抱孩子到戶外哄睡,在旁人見不到的地方喘一口氣,外界對她「不是好媽媽」的否定亦逐漸內化成自我質疑,這是淑貞遇到的次要困境。
最後,「成為母親是否代表被收編進父權體系?」則是淑貞內在遇到的最大困境,除了展現於不同場域的的重男輕女──婆家鼓勵淑貞辭職再生個兒子湊一對「好」,回娘家尋求喘息空間時,發現媽媽已被哥哥託付的兩小孩佔據──職場上的性別歧視,更是損人自信,不僅前雇主以男同事要養家,淑貞還有老公可以靠為由優先資遣她,當她到處找新頭路時,各老闆聽聞她育有幼嬰,紛紛不予錄取。
儘管淑貞做兼職麵包師傅的工作,只能拿到基本薪資,卻是她自我實現的方式,但當育兒問題迫在眉睫,丈夫和婆婆皆只以表面上的數字及「CP 值」來衡量,勸她別工作,在家當全職媽媽。身為開明的「現代新女性」,淑貞當然無法接受人生就這樣只為別人而活,除了誰的媽媽、誰的妻子之外,「我」又是誰?「我」又剩下什麼?
從外界評判到內在掙扎,《虎毒不》方方面面、裡裡外外地讓主角淑貞接受年輕職業母親可能遭逢的困境,一個女人,承載著眾生相,初為人母迎接新生命的期待與喜悅,與實際學習當母親時的憂慮、恐懼和戰戰兢兢,形成強烈對比。陳小娟道盡了媽媽們害怕被扣上不夠有母愛之大帽,而不敢大肆喊出的辛苦──即使事前已知前路艱辛,但當擔子實際跑上肩頭,不可思議的重量仍超乎預期。
本片有些激進的收尾,或許會讓包括我在內的部分觀眾感到突兀,甚至驚嚇。乍看之下,劇情好似缺乏特殊的關鍵事件,亦即「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促使淑貞最後做出極端選擇,但沉澱之後,換個角度想,也能將其詮釋為創作者的另類嘗試──主角從開頭便一步步邁往殞落,整個故事就是一條終將走向毀滅、沒有救贖的道路,過程中遭遇的種種打擊和困境,都是施壓,形成「壓力鍋式」戲劇曲線,一件件生活瑣事逐漸堆疊,負面能量節節攀升,平均地加熱,抵達沸騰點時便戛然而止。
已看到結局走向的我們,若披上一層「產後憂鬱症」的認知,再回頭檢視前段角色行徑,會產生不同的理解,《虎毒不》除了紮實呈現母親的日常光景,更有打破世人對憂鬱症患者刻板印象的意圖,以達成呼喚大家更重視相關議題、關心身邊親友的社會意義。
未親身經歷憂鬱症、或近距離與憂鬱症者相處之人,可能會想像他們都成天陰鬱地待在家,缺乏行動力,甚至無法出門。當然,有些患者可能部分日子是如此,但很多時候,他們是有辦法正常工作及社交互動的;而當憂鬱症再加上「產後」,身為母親,必須回應嬰兒迫切的需求,「被需要」的感覺像是燃料,讓她們產生強烈的行動力。如淑貞,一邊找工作、一邊帶小孩,忙得蠟燭多頭燒,超群的能力和停不下來的腳步,使旁人不易發現她們的異樣,她們本身也無暇靜下來看一看、平撫自己受的傷,更遑論求助。
由於社會過度讚揚為人母之喜悅,想像總是豐滿,而當媽媽們面對骨感現實,縈繞不斷的嬰兒哭啼聲,永遠無法獲得充足睡眠的疲憊,老公稍微付出一點心力給寶寶、就說是在「幫妳」照顧小孩的事不關己⋯⋯猶如恐怖片的日子,絲毫感受不到快樂,但若表達自己不開心,不就表示我不是個好媽媽?糾結的心態,使她們很難擁有清晰的病識感,正如片中淑貞在醫院的產後憂鬱檢測量表上,全部勾選〇分,至該階段,她的自我存在價值與外界給予評價間的界線,已完全模糊,令人分不清,究竟她是真心認為自己狀態良好,還是太過害怕別人過度的關心以及責備?
另外,《虎毒不》精準且殘忍地點出,憂鬱症患者會做出自戕行為往往是在「狀況開始好轉時」的現象。故事中,老公告知將有加薪機會,答應讓淑貞先做幾年全職媽媽、等小孩大一點之後,就贊助她開夢想中的小麵包店──他們終於不再爭執,短暫地依偎在一起,淑貞也妥協用奶粉餵女兒了,不用再每天辛苦擠奶,承受乳腺發炎的痛苦,她迷離地看向遠方,嘴角露出一絲淡然的笑,隨即而來的,卻是永恆的離別。
總體來說,《虎毒不》在寫實基底上戮力強化角色所感,運用小火慢燉、層層加壓的繁瑣戲劇事件,以及如不定時炸彈般,隨時都會哭鬧大喊的嬰兒,加上身旁一堆人,卻無人可救援的窘迫處境,營造出令人窒息、近乎恐怖電影般的觀影體驗,著實新穎。雖在生活化的敘事風格中,出現數段略顯突兀的長獨白,有令角色直接將苦楚講明白的說教嫌疑,稍顯餘韻不足,但我仍十分肯定陳小娟捕捉日常的細膩眼光,以及打磨演員的功力,尤其將模特兒出生、具偶像氣質的談善言,完全化為受勞務摧殘、面色無光的藍領媽媽,必須有認真揣摩的演員,加上擅於溝通引導的導演,才能達到如此完成度。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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