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理你解放陣線〉這篇文章裡,我提到孩子反抗軍的幾種技能與相應的階級,然而並不是所有被迫要起身反抗的孩子,全都有游擊戰的天賦。其中有一些缺乏天賦的孩子,因為總是無法領略到游擊戰的精髓,時常傻氣地與統治者正面作戰,而遭到統治者的無情鎮壓。 在一次又一次的全面潰敗中,這些年幼的反抗者終究會發現他幾乎沒有對抗的技術與資源,面對統治者節節進逼,他只能步步退守,終於他退進自己的心裡,在那裡築起高聳的壁壘。那是他最後的城堡。 統治者的管制放得鬆的時候,他也會一不小心就相信外頭其實有「他的自由」。他從心裡的城堡走出來,遊戲、玩耍,試著去抓取那些他很想很想要的;而且,因為自由對他來說是那麼稀有,在他的自由與旁人發生衝突時,他會忍不住很激烈地去討,總是沒有太多商量的餘地。 這些激烈的討要,總是讓統治者以為他終究是「難以教化」的,而採取更大的壓制行動。統治者相信,須得要給予各種處罰、剝奪、圈限,才能讓他學會「文明」的樣子,學會「自由就是不能侵犯別人的自由」。 統治者心中想像的「文明」可能沒有錯,統治者的「自由就是不能侵犯別人的自由」也許大致是對的,但這樣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弄懂,就得要再次退回到他心裡的城堡裡,並且又一次確認了外面沒有與「他的自由」溝通協商的可能。 每次在教育現場裡遇見這樣的孩子,我總是會試著想像他們的處境。我想像每一次他傷痕累累回到心的城堡,就會在城堡外種下一棵樹。一棵又一棵,一日又一日,終於城堡被茂密的森林層層圍繞。 對想要貿然打擾的外人來說,那是窮山惡水之處,但對這樣的孩子來說,那是他身而為人唯一的「應許之地」。在那裡,終於沒有人比他有更大的權力,沒有人可以隨意打開他,也沒有人可以隨意封閉他。在盤根錯節茂密森林裡的城堡之中,他終於坐上權力的王座,是自己的主人。在那裡,只有他可以封閉自己。 還沒來得及弄懂,他就走進孤獨的森林。 多年前的一天下午,小獅試著說服其他同伴陪他打球,同伴們都決定要加入。小獅想要讓兩個比較厲害的同伴成為他的隊友,然而這兩個同伴覺得這樣不好玩,相較於壓倒性的勝利,這兩個孩子更想要勢均力敵的刺激。討論著討論著,一不小心就成了那兩個同伴一隊,小獅和另一位身手也算是敏捷的同伴一隊。 小獅不能接受,他覺得這樣就是要輸了,但他說不過其他同伴,只好一邊生著氣一邊開始。開始了之後,局勢不如小獅想像的那般一面倒,那位身手矯健的同伴有不同於平日的精彩表現。 然而,勢均力敵的刺激不是小獅要的。小獅千辛萬苦從心裡的城堡跋山涉水而來,來到這塊自由之地,他要的是俯瞰世界的迎風高飛,而不是深陷泥沼的驚心動魄。 於是,每一次對方進球的時候,小獅原先氣憤的臉就會再增加一些歪斜,一些再一些,又一次對方進球之後,終於小獅受不了了,他拿起球往遠方一丟,人就往公園的邊緣跑去。 「來了。」我在旁邊看著,早早已在心裡打包行囊,準備啟程。 我遠遠跟著他走,他看見我跟在後面;他不斷在公園外圍繞著圈,我也跟著他繞圈。在公園的步道上,我想像自己是個「惜惜使者」,走在茂密森林的小徑上。 我們保持著距離,我不特別去追,他也不特別跑遠。我們一起度過這許多日子,這樣子保持距離已經是我們的默契了。我謹慎地觀察森林的樣子,想要判斷森林的主人此時是否願意讓我更深入一些。 我知道森林深處有一座城堡,裡面的王座上,有一位孤單的國王。對於這座屬於他的森林與城堡,國王有著無上的權力;要是他不相信進入森林的人,這座森林將會顯現出它的敵意,盤根錯節的小徑將會彼此纏繞錯亂,迷霧將會騰然升起,無論來人如何莽撞突進,最終仍會發現自己身在森林邊緣。 使者,你要等國王願意和你見面才行。 我知道國王正在看著我,看著身為惜惜使者的我如何面對他的森林、看我是否會砍伐那些刻意伸出小徑妨礙我的枝葉。對於我的行動他瞭若指掌,畢竟這座森林就在他的心裡,一切都無所遁形。 我試著閃避,退讓,迂迴,試著小心撥開擋路的各種妨礙,試著讓我的惜惜使命名副其實。我反覆提醒自己,我不是試圖來展現力量好統治他的君王,我是大人世界裡那些願意溫柔待他的人,所派出的使者。 終於小獅選了個位置坐下,雲霧散盡,路徑分明。我知道我已經得到國王允許,於是小心接近,坐在他的身邊。 國王說:「我也不想那樣。」 我說:「我知道。」 於是國王走下王座,坐在我的身邊,尋求我的幫助。 如果你也辨識出一位住在茂密森林裡的孤單國王,你或許也願意暫時放下一切對說教的習慣與正義的直覺,就只是好好惜惜這位孤單的國王,也是孤單的孩子。 延伸閱讀: 孩子反抗軍系列:(一)不理你解放陣線 孩子反抗軍系列:(二)越線游擊隊 孩子反抗軍系列:(三)告狀特攻隊 更多【好孩子權力故事】。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