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憂鬱症的治療過程中,藥物就像是一到天塹。(圖:Rafael Rodrigues Machado on Unsplash)
作者:精神科專科醫師 簡婉曦
發表日期:2022/05/05
本文彙整自精神科門診的診間絮語、認知行為治療與正念心理治療的經驗,所有對話皆已改寫,去除所有可以標示出特定身分的描寫。若有巧合,請勿對號入座。
在憂鬱症的治療過程中,藥物就像是一到天塹。憂鬱這種情緒,在臺灣社會,即便是21世紀的現在,也被許多年輕人當作是負面的經驗。從「憂鬱」到「憂鬱症」之間,充滿許多自我懷疑與抗拒。在這篇文章中,我們簡單討論一下憂鬱症治療的三個基礎。
改善憂鬱症症狀的必要前提:接受自己罹患憂鬱症(Acceptance)
「如果我的憂鬱發作,我的腦袋根本無法思考,工作無法集中注意力。只要一吃藥就好了,我想說我好了,我就不吃藥了。我不想依賴藥物,我的憂鬱甚麼時候可以好?」
「我現在每天情緒都很糟糕,每天晚上喝酒,酒後情緒還是很煩躁,割腕,撞牆,但是我不想靠藥物,想要健健康康的好起來。我不是對憂鬱症有汙名化。難道我無法不靠藥物、靠自己的意志力好起來嗎?」
在身心科診間,這些對話幾乎每天可以聽到。
在憂鬱症的治療過程中,藥物就像是一到天塹。憂鬱這種情緒,在臺灣社會,即便是21世紀的現在,也被許多年輕人當作是負面的經驗。自我打擊、自我標籤、自我汙名化的普遍程度,遠超過一般人想像的廣泛與影響深遠。即便是家屬跟朋友都警覺到個案病情嚴重,已經轉變成24小時密切陪伴以免自殺,也不一定能讓個案接受自己罹患憂鬱症的事實。
如果不是身邊有人罹患憂鬱症,自己也很了解憂鬱症,一般人是很難在第一次重度憂鬱發作時,理解自己罹患憂鬱症這件事。
退一步來說,即便個案理解也接受了自己罹患憂鬱症,這也可能只是曇花一現。因為,一般人所謂的接受,就跟酒癮或毒癮一樣,其實是起伏不定又滿腹疑問的。
憂鬱症的特色:我可能「可能不是憂鬱症」
「我這樣就是憂鬱症嗎?有沒有可能,只是因為我抗壓性不好?有沒有可能,只是因為我工作太累?有沒有可能,只是我自律神經失調?」
「之前的醫師說我是憂鬱症,但我朋友說我只是睡不好,醫師,我來是想開安眠藥,我應該只要有睡覺,就會好起來。」
「我朋友介紹我吃○○保健食品調養身體,我吃了以後,經過一年,睡眠好像有好一點點,但情緒一直沒有恢復,整個人還是很沒有精神,沒有動力,家人叫我來,我才來看診,除了吃藥,我還可以作什麼?」
許多憂鬱症患者,對於「可能不是憂鬱症」這件事,有著特別敏銳與忠誠的信仰。只要週邊有一位朋友說自己不是憂鬱症,或是網路上看到一篇文章描述另一個診斷,就自我重新檢視一番,看看自己有沒有可能「可能不是憂鬱症」。
這些反覆自我檢視與自我懷疑,甚至因此中斷藥物治療,不但無法評估藥物治療的效果,也無助於改善憂鬱症的病情與影響。
事實上,除了少數藥物反應不良的難治型憂鬱症,大部分的憂鬱症,對藥物治療合併心理治療都有反應。要成功治療憂鬱症,要先能全然接受自己罹患憂鬱症。
憂鬱症和憂鬱的不同
憂鬱,是一場風,吹起一地落葉,又揚長而去。
憂鬱症,則更為多變。重度憂鬱症是一場颱風,席捲而來,留下一地狼藉,又杳然而去。持續性憂鬱症則宛若整個環境改變,日夜吹襲,永無寧靜。
輕度憂鬱症可以嘗試心理治療偕同環境調整與自我練習。對於中度到重度的憂鬱症,最重要的治療還是服藥。
在足夠劑量、穩定服用且歷經足夠時間作用下,歷經2次主線藥物異動,有5成到6成的憂鬱症狀可以獲得改善。剩下的4成難治型重度憂鬱症,可能有其他生理影響、心理議題或社會環境議題影響,還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一開始設定的治療目標錯誤。
習慣質疑藥物療效與必要性的個案,常常合併與自我認知、人際議題相關的心理議題。臨床上,可以觀察到他們更容易傾向自我決策、自我診斷、自我醫療,對醫療的信賴度較低,未經與醫師討論下的私下減藥行為非常常見,也很容易受到其所處環境其他生活壓力引起情緒變化。
憂鬱症治療的重要工具:憂鬱症的藥物治療在做甚麼?(Medication)
「反正人生就這樣,吃不吃藥都一樣,也不會好。吃了只是比較不發脾氣,也不會開心。家裡的事就那樣,我的另一半也不會改變,只會說我發神經病。」
藥物的確無法改變或根治所有憂鬱的症狀,因為抗憂鬱藥物的設計目的在減少情緒波動。抗憂鬱藥物通常無法快速的提振精神、改善專注力與增加動力,這三種憂鬱症狀的改善通常發生在治療末期,在憂鬱情緒改善之後可能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拖延就醫的越久,恢復得也越慢。
臨床上,我們常常遇到患者,在輕度憂鬱時,習慣靠自己努力撐到轉變為重度憂鬱,又繼續努力撐到發現自己如同沒電的電池,沒有精神,工作受到影響時,才前來身心科門診求助。以重度憂鬱症來說,重症在社區身心科門診比輕症還常見,大部分就診延遲時間落在2個月到3年。憂鬱症的治療是有黃金時間的,越早就醫,該服藥就服藥,療效越好,也可以避免漫長的憂鬱症干擾生活。
另一方面,憂鬱症藥物治療的中輟率很高。臺灣健保資料庫研究顯示:有1/3憂鬱症個案在首次門診結束後,沒有回診進一步接受治療;初診後1個月時,繼續返診率剩不到1/2。提早中斷治療,不但無助於憂鬱症症狀的緩解,也很容易導致憂鬱症症狀復發。
只要服用抗憂鬱症藥物,憂鬱症就能好轉?
然而,難道只要服用抗憂鬱藥物,憂鬱症就能好轉?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錯」。
我希望妳/你能夠明白,藥物能改變的只有1/3的憂鬱症狀,主要著重在情緒的反應強度與穩定程度,也包含低落情緒的幅度減少、改善胃口與減低伴隨的焦慮症狀。而且藥物治療反應跟基因遺傳可能有關聯,相關研究還在早期探索階段。
剩下有1/3憂鬱症狀的治療是每個人自己的功課,目的在學習如何接納與消化自己的情緒,學習不要將憂鬱情緒歸咎在身邊的人、早年經驗或是外在環境,學習與負面情緒共存。憂鬱症心理治療的目的設定在學習接納與消化自己的情緒,不是設定在找戰犯或拉攏治療師攻擊身邊的人或早年經驗。臨床上,常見到有憂鬱症個案,戰犯越找越多,問題越來越複雜,最終把自己關在越來越小的心理牢籠。
除了藥物與心理治療,最後1/3憂鬱症狀的治療,是環境與生活調整。雖然有些憂鬱有體質遺傳,但一個人的生存環境與生活結構,在憂鬱症的構成上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這也是某些攻擊精神醫學者所倡議的論點,認為憂鬱症是一種文明的疾病。環境與生活的調整是一種藝術,需要仔細討論。只靠藥物與心理治療,完全不調整環境與生活結構,憂鬱很難治癒。但是環境完全改變,像是休學或是離職,並不一定是最佳答案,因為大部分這樣做的人,在退回家中休養一段時間後,返學或返職時就會遇到更強大的困難與受挫情緒反應。
比汙名化更常見的傷:憂鬱症患者的自我標籤與迷信(Stop Self-Labeling)
「憂鬱症」是一個診斷性的分類,倚賴幾條診斷準則匡列某一群人,這群人的臨床情緒症狀大相逕庭。接納自己罹患「憂鬱症」的目的,不是要幫自己貼上標籤,而是要去掉標籤。意思是,我們要藉由理解「憂鬱症」,來理解我們的頭腦與身體發生了甚麼事,需要甚麼樣的幫助,藥物治療、心理治療、環境與生活調整可以怎麼幫助自己;而不是反過來,藉由蒐集我們有甚麼樣的情緒症狀,幫自己找到各種憂鬱症或其他疾病的標籤。
精神科醫師,也是身心科醫師,心身科醫師,也是心理醫師。
臺灣沒有心理醫師這個執照。
一般媒體所謂的心理醫師,在國內,等同於精神科醫師,但非正式名稱。
精神科醫師,又稱之為身心科醫師,心身科醫師,
是整合腦科學、生理學、精神藥物治療、心理治療、
精神營養學、腦物理治療學的專業,
從事精神健康(Mental Health)包含:
①情緒健康(Emotional Well-Being)、
②心理健康(Psychological Well-Being)與
③社會健康(Social Well-Being)
三個領域的健康促進、診斷分析與治療。
被「憂鬱症」這個名詞給框架住的,其實不是精神科醫師,越是拒絕接納自己罹患「憂鬱症」的人往往被框架得更嚴重。「憂鬱症」本身一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追逐又許願自己成為「憂鬱症」化身的影子。
改善憂鬱,治療憂鬱症,今天我們開始停止將自己貼滿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