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到作家胡淑雯說的一句話,像是被人往心裡投下一顆原子彈。
「只有站在加害者的角度,才能綜觀全局。」
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小說寫不好了,明明知道要從上帝視角(全知視角)來寫故事,但心臟卻是歪一邊的。原來是和角色靠得太近、和情節黏得太緊,無法脫離受害者角色移動到加害者位置。
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難局。小說中的衝突是裂縫,裡頭的幽暗有人性的各種掙扎,善惡激烈交戰,因而帶出了思考與討論的空間。寫作班老師要我能寫出夾縫裡的事,寫出無法直接評論好壞的情節,這也是老師認為文學的價值所在。好的小說帶出「討論」,而非黑白分明的角色分配,一人純潔無瑕、一人惡貫滿盈,絕對的是非對錯了了分明,極容易讓人選邊站。
並非所有的毒母*註都是韓劇《黑暗榮耀》文同珢的母親鄭美熙。鄭美熙簡直就是用那張臉昭告天下「我是個壞媽媽」,一頭橘紅色亂髮、呲牙咧嘴、髒話亂噴,因長期酒精中毒,滿臉凶相,數度為了錢出賣女兒......,文同珢最後復仇當然大快人心,無人會有異議。
現實生活裡損傷孩子的母親經常是藏在好媽媽面具底下的,以致虐待的情節發生得更日常、更一聲不響。那樣的毒,由華美而光明的愛之名、教育之名包裝起來,呈給眾人時閃閃發亮,關上家門,好媽媽才會露出真相。暴怒、羞辱、侵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侵蝕孩子心理健康與自尊。
心理專家說,這是毒親(Toxic Parents)、情感缺失型父母(Emotionally Immature Parents),甚至是自戀型人格障礙(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簡稱為NPD)。
孩子被這樣的母親養育長大後常自覺卑劣、不是個好人,總是自我否定、過度檢討自己,停不下來地自我厭惡;好不容易突破心防,尋求外界理解與幫助時常會被旁人一記「你媽都是為你好」摑到重傷;或者,「這有甚麼?還有人比你更慘。」彷彿被人勒住喉嚨,連掙扎都做不到。不論孩童時期或是成年後,傷痕累累的心依然覺得自己孤苦無依......
註:一九八九年,美國知名心理學者蘇珊・佛沃(Susan Forward)博士在寫作《情緒勒索》之前,即出版了《毒親》(Toxic Parents,台譯:父母會傷人),定義了毒親是透過讓孩子心生恐懼的心理,操控孩子,以滿足支配欲望的父母。
出處:https://reurl.cc/Ze06Q6
還是高中生的我有一日傍晚隨母親去倒垃圾。
母親在那條巷子是出了名的模範母親,我和妹妹在校表現出色,鄰居阿姨又羨慕又崇拜。
等垃圾車時,阿姨又說了很多燦爛爛的奉承話吹捧母親,像是本人真有氣質又溫柔,還很會養女兒......我聽了,滿肚子臭氣,內心的垃圾話竟沒腦地噴出口。
「她在家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倒完垃圾,我轉身就走,眼角還不小心瞄到阿姨的笑容瞬間凝止。
走到家門口,我正要拉開鐵門的瞬間,被一股蠻力揪住衣領硬生生往後拖,我的腳步踉蹌只好先求站穩,母親一個箭步衝上前,閃身進家門。喀嚓,門又關上。
早已習慣母親蠻橫的我,雖然不明白她搶快的用意,卻也只能乖乖摸摸鼻子,再次拉開門。
疑──
欸──
門打不開!
「媽媽,幫我開門。」天真如我,以為是母親不小心反鎖。叫喊了老半天,家裡安安靜靜,客廳幽暗得像是被遺忘的地下室。
完了完了完了!
我大夢初醒。我又被母親關在門外,做為違逆她的懲罰了。
我無可控制地跌入凶猛的幼年創傷裡,不斷拍打鐵門,哭得像是三歲女孩,拜託誰來幫我開門,拜託誰來救救我......。不意外地,全家人都消失了。
犯人受盡折磨之後,失去辯解的力氣與求生意志的心理狀態,我再清楚不過了。我也再熟悉不過,幾個小時後,媽媽得意洋洋,一臉勝利來開門的那張臉。但我沒有預料到的是,懲罰還沒結束。那日的尾聲,我跪在母親面前聲淚俱下,痛批自己罪該萬死、不知母親辛勞,請母親寬容地原諒我的過錯,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為了寫好這個系列,我回想了被鎖在門外的童年,栩栩如生的畫面與身體感受就像再次經歷受虐。時空倒轉,癱瘓當下,啊──CPTSD複雜性創傷壓力症候群被觸發了。創傷,就是這麼容易腐蝕了一個人的力量。)
「姊,小時候看到妳被揍得那麼慘,我們都不敢反抗母親。」小妹某次癱在床上笑著坦白。我聽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佩服妹妹比我懂得求生存?大妹後來也大量接觸心理學,坦承她在那些專家描繪的個案裡,猶如看見母親對我做的事有多震驚!「我現在也會勸媽媽不要這樣辱罵妳。」「媽媽好像才是需要做心理諮商的人。」小妹又說。
雖然看似得到遲來的正義,其實一點路用也沒有。當我和母親起衝突,妹妹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效忠母親。朋友笑說,「這很正常啊。你們家庭動力從小到大都沒變。」家庭動力關係沒有那麼輕易被姊妹幾句枕邊掏心話所撼動,除非有人下定決心退出劇本,拒絕演出。
就像社會總是以結果論斷一個人,青少女的我被家人貼滿標籤。爾後離家求學、就業,家族聚餐時,家人總喜歡剾洗(khau-sékhau-sué)我,小時候如何叛逆、反骨,不管這次被揍得有多慘,下次又忘了教訓去反抗母親。
我也就這樣被洗腦,逐漸淡忘故事的一開始,將家人的訓話當真,認為自己就是個天生不馴的小惡魔,才會如此討皮疼(thó-phuê-thiànn)。
事實的真相是?
我記憶細節的能力好,內心敏感纖細,以致事情經過、情感轉折輕輕一喚就想起來了。也許並非好事?總之,約莫是八、九歲的年紀,因為一件事使得母女兩人從此走上宮鬥戲(?)
小時候的我好比是個住在紫禁城的小宮女,宮(家)規多如牛毛,動輒得咎。一不小心就觸犯宮規的我,總是被嬤嬤(母親)嚴厲懲罰。上小學後某次段考不小心考了第一名,此後,就是人生苦難的開始。生活上謹遵母親教誨、犯不得錯,還要力爭上游博得聖上(爺爺)歡心,擊潰帶把的皇孫(堂兄弟),鬥垮母以子貴的皇親國戚(母親的妯娌、小姑)。寫到這裡,我腰桿都直不起來了。偏偏我是個天性大辣辣、率直的女孩兒,和母親夢想塑造的「小家碧玉」隔著難以跨越的海溝,我又視第一名如浮雲,小學生只求躺下來發呆、做夢和睡覺。
母親一不高興就突然發怒,地雷說爆就爆,嚇得我魂都飛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觸犯了哪一條規矩;沒考第一名會被打,考第一名但沒有全科滿分也會被檢討。除了體罰,母親管教時喜歡說重話恐嚇我:「妳是一個愛頂撞、忤逆父母的壞小孩。」最難受的莫過於此,母親猙獰的面孔與吼叫的音量使我百口莫辯,感覺萬箭穿心。母親發怒的模樣揮之不去,心裡的驚懼延續至深夜,小小年紀常在睡夢中嚎啕大哭,或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尿床了。
身心煎熬下,我心想一定一定要找機會跟母親溝通清楚。此時,學校正在教作文,我發揮寫作天賦?眼淚鼻涕狂流地寫了好幾張信紙,滿心期待母親了解、解開母女之間的誤會。
沒想到,母親拒絕看信,盛怒的表情、冷漠的背對,我哭著哀求母親看一眼就好,就連平日嚴厲的外婆也看不下去,走過來求情。母親始終不願意轉身拿起信。
我不放棄地寫了一封又一封,母親也非常執抝地拒絕我一次又一次。終於,心碎來到臨界點。意識到母親鐵了心,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寫了。從那時開始,我就對母親關上了心門,不再相信母親是個可以溝通的人,並且絕望地想,母親永遠都不會理解我。日後,再面對母親權威式的命令、教條、約束與掌控,我本能地以「反抗」來反應(reaction)。
一開始,我的攻擊性*註是出自溝通的渴望,嘗試向母親表達,「媽媽,我那麼愛妳,妳為什麼對我那麼壞?」母親拒看信件,變本加厲懲罰我,搧喙䫌(sàm-tshuì-phué)、一把拖出門外鎖在陽台、把年幼的我一個人丟在家,帶著妹妹上百貨買禮物、買新衣......
容易共感的我並非不懂如何讀空氣、裝乖、討好母親以求生存,但好強的我因為對母親懷恨在心,經常無意識地放棄這些選項。當我一再遭到母親侵犯個體性的行為時,內心又認定軟性溝通是無效的,為了保護自己,我便選擇戰鬥。到了青春期,更因為積怨甚深,不知死活地挑釁母親。此舉激發了母親更強烈的反擊。為了壓制我,母親的話只好越說越狠,板子越打越重,直到噴出血。
「家,不是我的避風港。家,是逼著我不斷往前衝的利刃。」我曾在從前從前有個部落格寫下這句話,並用這句話定義我的原生家庭、我的母親。
母親的育兒策略很簡單,「你不百依百順我就遺棄你。」以及,「你不達標我就收回母愛。」母親懲罰我時,並沒有把我當成親生孩子,反倒視作一個對手、敵人,「不擇手段」一心只想贏、扳倒我。母親濫用權力、情緒失調,狡詐地躲在以愛之名背後,這一切,使我極難對人傾吐。一來因為「說母親壞話」天理不容,二來因為羞恥感,畢竟一個被母親從小羞辱到大的人,早就信了「自己是個頑劣乖張的不孝女」,我怎麼好意思讓別人知道這個「事實」。
和母親相處不睦的標籤是大多貼在女兒身上,而非母親。
「你媽這樣是為你好。」
決定辭職,投身瑜珈教學,再次觸怒母親,「妳不當上班族就是擺爛。」不論如何解釋、溝通,母親一心認定我就是白白浪費了她的栽培。二十年後母女再次同住一屋簷下,相處狀況比童年更瘋癲。我看見母親依然握著權柄,把黑說成白,拉攏家人選邊站,愈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彷彿同時看見稚齡的我和成年的我都在哭泣。童年無法理解的孤單和痛苦,現在終於看懂了,卻依然無力掙脫。
那時候各種身心症狀都爆發了,我終於忍不住跟大學同窗吐苦水,沒想到卻收到這麼一句話。我倉促地結束談話,轉身秒約心理諮商,在信任的諮商師面前顧不得形像,像個蕭婆崩潰痛哭......
故事先說到這裡。
考慮了非常非常久才決定要揭露這段往事,並非要指控母親或者拉同情票,而是我謹記著自己寫文的起心動念。這個系列,有我的願景。藉由我那一點也不美好的童年創傷為引子,企圖喚醒社會對情感、情緒教育的重視,哪怕只有一個人看進去了,也很好。名校真的沒保障甚麼啊,我們家就是最佳反例(苦笑);二來希望大家能嘗試做個有同理心的傾聽者。對受傷者來說,揭露自己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的朋友可能也歷經各種心理艱難,好不容易推開巨石,鼓起勇氣找人聊聊,可以的話,請做朋友的氧氣瓶、安全堡壘,而非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就算只是靜靜陪著他哭都已足夠。
「媽媽都是為你好。」這句話真的很刺激人,也充滿瑕疵。因為不論父母目的為何,過程與目的都應該保有尊重,尊重孩子的身體、隱私、意願、個體性......。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會被社會大眾譴責,那為什麼就可以對兒女做同樣的事呢?更何況很多時候,說是「為你好」的父母也許只是為了自己好。
例如:
▸為了方便管理,一掌打下去孩子就沒有聲音了。
▸為了紓解焦慮,孩子沉迷3C、課業跟不上、交了父母眼中的壞朋友......etc,生活失去掌控感,又不知該如何解決問題,排解壓力,只好更用力鞭策、管教孩子。
▸為了宣洩情緒,嗯,不一定來自育兒,有可能是其他生活上的挫折,對伴侶的、人際的、職場的.....,把垃圾倒給別人,成年人會反抗、會防衛,但孩子處於弱勢,通常無力反擊。
▸把自我價值的匱乏外包給兒女,期待兒女用表現成就彌補心裡的黑洞。
孩子都很敏感,感受得出來,父母說的「為你好」究竟是真心,還是虛偽謊言。
註:正常的攻擊性基本上是一種自然的溝通方法。一個讓另外一個人知道他已經越了界的方法,因此,也是一個阻止暴力—而非引起暴力—的方法。--珍.羅伯茲《個人實相的本質》
這個時機點,國際文壇發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孟若的女兒史金納投書媒體,揭開繼父長期對她性侵,孟若知情後卻選擇隱瞞。
身為孟若的書迷,仍記得當時迷戀她就極盡所能地把小說全都找來讀,此外,還發揮本業精神上網搜尋所有關於她的資訊與報導。面對人生的抉擇,孟若把個人需求置於愛之前。例如她為了逃脫階級、為了寫作,大二便輟學選擇結婚。報導上說,她回顧第一段婚姻坦言自己很自私。
孟若始終優先考慮自己。離不開第二任丈夫,她有愛情的需求,或許還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無法承受大眾譴責、八卦目光的需求……孟若考慮各種需求,最後選擇丈夫、犧牲女兒,成了一個失敗的母親。
(『她的失敗來自於不夠同理女兒』,這句話真是讓我氣到發抖。)自私就是自私,未能坦白自己的軟弱與本位主義,還要用厭女文化教訓女兒,為自己開脫,也是偽善的。
我可能暫時無法再翻開孟若的小說了。小說中幾篇類似的情節,是否為孟若踩踏女兒史金納傷口所做的改編?光是這樣想像,孟若的狠心就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女人不是生了孩子就懂得如何愛人,(上一篇已經寫過了)以致母親有多重面貌,「母親」角色下的女人骨子裡依舊是個普通人,有優缺點、陰影、自我(ego)。母親,不會只有「含辛茹苦為兒女犧牲奉獻」這一種。
當時得不到任何家人支持的史金納專注於自我療傷,更在母親過世後選擇為自己發聲,其堅強勇敢使我佩服,也是榜樣。
最後一定要聲明,我不是只會檢討母親,伸出狼爪的加害者繼父或是知情不報的生父,責任更重大。只是因為這專題專注於母親與女兒,關於不存在的父親會有機會說的。
以及,受傷的妳若還無法放下、和解、原諒,我想說,那就不要放下、和解和原諒。痾對,跟宗教家、心理師、心靈導師說的都不一樣。接納目前的狀態,別逼自己一定要原諒,這時候勉強自己原諒是扭曲的,不尊重自己意願的壓迫(自己霸凌自己)。別再複製童年時期母親對你做的事。先照顧自己、把日子過好。等哪一天忽然對母親沒那麼多情緒了,忽然有另外一種看法了,那就代表,嗯,時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