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從哪邊看到的(八成又是Yalom那兒),治療關係能再區分為移情、合作同盟以及人與人間的關係這三個層次。而多數時候,我們假裝只有前面兩種關係,也就是治療者是全然專業中立的醫者/分析者/導師之類的腳色。
在更嚴苛的情境下,治療者承認與案主間有較對等的人際的關係甚至會被看成是禁忌、失誤或者是軟弱的展現。結果就是,治療師們很擅長談there and then的東西,例如提供個案各種心理學、情緒與界線之類的相關的觀念,但對here and now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
就算提了,談的也是如何共同合作,能去談移情的心理師我相信已經算很勇敢了,畢竟心理師也是一般人,而我們都活在相同的「市場社會」裡,人與人的關係被物化,彼此交換、各取所需,有時就連夫妻也要算計得清清楚楚。
所以心理師會問我:「我私人生活時偶爾會想到個案,這樣好像很不專業、健康? 」。
所以個案會問我:「一直要消化別人的情緒很辛苦吧? 你們下班之後要怎麼切割?」
在這兩造的問題裡,無論是助人者或求助者,似乎都假定了幫助另一個人是件不得不做的苦差事,以至於一下班就非得用力地擺脫,否則就虧待了自己,或更像是超出了什麼危險的界線。
工作經驗夠久,就可能遇到這種情形: 某個談了很久,甚至多年的個案,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就不來了。有些是完全失聯,有些則可能還會接電話或回信,但理由總是很牽強,像是工作太忙之類的,總之,我不會知道真正的原因。
這樣被留下來的我,經常想到那些離開的人。想起的可能是曾經談過的某部電影、想起對方可口頭禪,然後發現不知不覺間,也變成我的口頭禪、想對方為什麼要離開、想著對他而言,跟我的關係是不是一個不好的經驗? 想自己的失言與錯誤、想我對他的感情與無情....。
偶爾,在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離開的人再回來了。談白說重逢的心情跟見前女友很像,有點忐忑,但對於這些問題終於有機會得到解答感到鬆了一口氣,啊,少了一件未竟事務了。
對方會告訴我當時離開的真正理由,同時很驚訝地發現,原來他們的離開,尤其是用這種方式離開,會對我產生了那多的漣漪。然後在知道後,或許會有些感動,相反地,如果他們能早點知道自己對我的影響力,或許就不會離開了。
為什麼人與人的相會會產生療效呢? 我們可以很掃興地從「心智化」的角度來解答—因為個案在關係中學會了理解與想像另一個人,也就是治療者的內心世界的能力。但我更偏好另一種說法。
我認為我們始終在跟他人交換些什麼,而人能從別人那邊換到最好的事物是,別人能因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快樂。再也沒有什麼比能帶給另一個人幸福更能證明自己的價值的了。如果與我的關係,對這個人,也就是治療者是重要的、甚至是快樂的,那麼就代表我也是重要的。
但這種關係可以獨立於角色之外嗎? 我知道很多個案希望如此,所以會想在諮商室以外的地方與心理師建立關係,例如更像是一般朋友。然而就算是朋友也是種角色,我很難想像能有獨立於角色之外的關係。如同父母與孩子間的關係,或許在孩子長大後,會多了些對等的、人與人之間的成分。就算孩子能不以一個照顧者的角度來看父母,但彼此的關係仍無法獨立與親子關係而存在。
或許是因為我的工作,讓我很喜歡這類的劇情: 原本兩處在兩個明確角色下的人,不經意地看見了對方的人性面,進而能真正了解對方。
<進擊的巨人>中,里維與艾爾文團長是我認為非常有魅力的兩個角色,少了他們,這部動畫將失色許多。在地下街苟活的里維,原本像是流浪狗般的存在,原本他在地底世界混得不錯,但終究不容於世,缺乏活著的目標,這也是為什麼後來當他看到了艾爾文團長— 一顆能了人類、為了崇高理想堅定不移磐石,會產生了極大的認同。整部劇裡面,出生草莽的里維到後來反而成了使命必達、絕對服從的士兵,因為這是他從艾爾文團長身上學到的,活著的意義與方法。
為了人類整體,團長能犧牲私情,甚至是無數下屬的性命。最能體現的一幕是在某次戰役,團長帶頭衝鋒(獻出你們的心臟吧),在馬上奔馳的團長忽然被巨人咬住,在一隻手臂被咬著往後帶走之際,團長竟然連絲毫驚惶猶豫都沒有,眼神仍堅定地望向前方,要大家繼續向前進攻。
其實里維的眼神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艾爾文,所以當他在偶然之下,看到艾爾文表現出冷酷、理智團長以外的面向時,感到十分吃驚。
第一次是調查軍團終於發現,原來巨人的真相是人類所變成的時候,艾爾文居然像發現新知的孩子般,露出興奮的笑容。里維用不諒解,甚至厭惡的語氣問「你在笑什麼?」,頓然有了自覺的艾爾文才又戴上了團長正經八百的面具。
另一次是在軍團即將遠征,去收復瑪麗亞城牆之時,調查軍團第一次被人民們簇擁歡送著,此時艾爾文團長竟然也開心地吶喊了起來,鏡頭帶到里維的神情,也顯得非常吃驚。
在這些驚鴻一瞥中,里維理解到,原來艾爾文並非只是一個戰場指揮官,而是有血有肉,有著自己私心的平凡人。
最終在團長瀕死之際,里維選擇是要救他還是一樣瀕死的阿爾敏,戰略上來說選擇艾爾文對人類更有貢獻,就當針劑即將注射之際,艾爾文猛然舉起僅存的左手,把針劑拍開。
原來處於瞻妄彌留狀態的艾爾文,是一個正在向老師發問的學生:「既然沒有人去過城牆外,那我們怎能確定外面全都沒有人類了呢」。
原來艾爾文最大的夢想,就是解開世界與巨人之謎,只要里文讓艾爾文復活,不用多久他就能從某個地下室中得到解答,但里維選擇讓艾爾文長眠,觀眾需要很細膩體會才能明白。
里維深信,人一定要沉迷於某件事,否則就活不下去。一直以來艾爾文所沉迷的,就是對這個世界的好奇,若他知道真相後,或許就失去了繼續活著的理由? 剩下的就只是無止盡的責任、義務與痛苦。
里維選擇讓艾爾文,以一個對世界滿是好奇心的孩子的角色離開,這是他對艾爾文這個「人」的慈悲。
好吧,寫到這邊不禁覺得這篇文的前後半段要放在一起未免太牽強,沒辦法,誰叫心理師角色外的我,就真的愛死這部動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