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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練習,真的能學會寫字嗎?(一)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不練習,真的能學會寫字嗎?」這其實是個假問題──寫字這件事,不練習當然不可能學會。這說起來像是廢話,但在我去年第一次上這群小孩文字課的時候,我才明確的認識到這件事。
這群小孩四到六歲,我先請小孩們在黑板上寫下他們「會寫的字」。有兩個小孩曾去過幼稚園,他們已經會寫了一些字,而其他小孩沒有去過,他們「幾乎」不會寫字。他們畫了一些字,一些成形的字,一些自己發明的字。
2018年10月,台東暖蛇第一次上課
我看著他們寫在黑板上的那些字,我發現原來畫出一個字要花很多力氣──只是畫一條橫線寫一個「一」,這個一無法不歪歪扭扭;寫一個「口」,像是畫一個「O」。我發現要把字寫得像字,原來是一件那麼需要花時間練習的事。我看著那些小孩觀察字的筆劃組合,慢慢地照著字的樣子描出來,一開始很難一模一樣,但是可以感覺到他們想要寫出「那個樣子」。
這時我才更深刻體會到,學會寫字這件事一點都不理所當然──握筆的力氣、筆畫與筆畫之間的距離、直的橫的斜線的角度──這時我才明白我們小時候為什麼被要求一遍一遍的練習生字 ── 一個字十遍、二十遍;字要寫在框框裡──原來手指肌肉的協調就是這樣一次一次練出來的,對字形的掌握也是這樣練習出來的。
這時問題來了,學會寫字那麼不理所當然,那麼──如果我們不要求小孩練習,他們真的能學會寫字嗎?或者應該更精準的問──大人如果都不要求小孩練習寫字,小孩自己會去練習嗎?小孩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寫字?
這其實才是我真正想問的問題,也是我在帶這群自學孩子的挑戰之一。從小我們透過大人給的作業來練習寫字,也透過大人訂下的獎懲制度來達到一定的練習效果,我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反覆地練習寫一個字,反覆地練習我們的手指肌肉。在這裡我先不評論獎懲制度對於練習的效果,我打算直接提出另一個問題:如果今天我不出作業也不使用獎懲制度,這些小孩真的會去練習寫字嗎?我可以透過什麼樣的方式讓他們想要寫字?進而練習寫字?
雖然我一直相信「只要不抹滅小孩對某事的興趣,他就會主動去學」,可是像寫字這種需要反覆練習才有可能學會的事,小孩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呢?我非常好奇,也非常不確定。剛好我遇上這些幾乎還沒經歷過獎懲制度的孩子,我也就得以進行這樣的實驗 ── 一個「帶小孩認識字,但不要求小孩練習寫字」的實驗
從2018年10月開始到2019年6月,我們經歷了24次課堂。那麼結果呢?我不想直接講結果,因為「結果」有一種整理出來的,定論的感覺;而且每個小孩的狀況不同,事件也還在進行中。我想直接分享這些小孩寫字的過程,以及他們寫出來的字,我想這些字本身就能傳達出許多關於學習寫字的訊息。

這些小孩在什麼情況下寫字?

先說明一下,雖然我正在進行一個「不要求小孩練習寫字」的實驗,但坦白說上學期的剛開始,我看著他們的字歪歪扭扭,也曾問過:「你想不想看我怎麼拿筆?」「我教你筆畫順序好嗎?」也曾設計過描字卡看他們想不想描,但他們都說不要。小孩說:「我自己寫!」
那麼,他們在什麼情況下,想要寫字?
故事一:「你可不可以寫ㄑㄩㄢˊ ㄌㄧˋ給我?」
有一次上課,我們討論到學習的自由──有些人沒有機會讀書,是為什麼呢?我們談到因為貧窮、因為戰亂、因為性別……從以前到現在有許多不同的原因限制了人的學習自由,我一邊跟小孩討論議題,一邊把相關的字寫出來介紹給他們。那天,很有正義感的小煦就跟我要了非常多字,我猜那天是他在課堂上寫最多字的時候。
小煦說:「你可不可以寫ㄑㄩㄢˊ ㄌㄧˋ給我?」
我說,你想要哪一個ㄑㄩㄢˊ ㄌㄧˋ?「你想要力量的權力?還是想要維護自己利益的權利?第一種權力是一種可以命令人的權力;第二種權利是你擁有做什麼事的權利。」
其實關於權力與權利,我講得不是很清楚,但小煦好像大概知道我的意思。小煦想了一下說:「我要第二個權利。」
小煦的字,七歲。
除了「權利」,小煦又要了「言論自由」,又要了「義務教育」。那麼海浪是怎麼來的?我有點忘了,好像是小煦自己說,「我跟你說,我會寫海浪喔!」然後就在權利的旁邊寫了海浪。
故事二:我會寫「眼睛」喔!我早就會寫「愛」了
小尋的眼睛需要做矯正,動了小手術。雖是小手術,但因為是小孩所以需要全身麻醉,總之當我知道小尋要動手術時,我在想,發生在她身上的感覺不曉得是什麼;做完手術後的她,眼睛看出去是什麼感覺呢?跟手術前有什麼不一樣呢?
小尋手術後回來上課的那週,我寫了「眼」「睛」兩個字給她。我拿了眼睛兩個字,跟小尋說,這兩個字送你。
小尋拿著字,問這是什麼。我說:「是眼睛。」我說你看眼跟睛,旁邊都有目,目也是眼睛的意思。「你看這個『睛』,旁邊是青,青是綠色的意思。」
小尋沒有特別說什麼話,她點了點頭,把字放在桌上,然後就去玩了。後來有一次,她把她字盒子裡的字拿出來時,我看到了「眼睛」(原來她有收起來!我還以為她會亂丟)。有次小孩們在隨意寫字的時候,小尋說:「我會寫『眼睛』喔!」
小尋的字。七歲。
又有一次,我們在廢校上課。一開始我們討論為什麼廢校會變成廢校,後來討論到一個段落,小尋說想要寫字了。小尋說,我已經會寫四十四個字了喔。我說四十四個喔,你是有特別數過嗎?「那你會寫那些字了?」我問小尋:「你會寫『廖瞇』嗎?」我這樣問是因為「廖瞇」這兩字以前曾經出現在課堂,而小尋是那種自己會去把字撿來學著寫的小孩,我在想,不曉得她有沒有把廖瞇撿來寫。
小尋搖頭,說不會。我問她,那你想要學寫廖瞇嗎?小尋露出一種特別的笑,說不要。我問為什麼不要?小尋說:「因為你想要我學會寫。」
我聽了後覺得這小孩真敏感,我對小尋說:「對,我希望你會寫廖瞇。如果你會寫廖瞇,我會很開心。」我直球丟過去,我想看小尋會有什麼反應。小尋低著頭寫她自己會寫的字,過了一會,她跟我要字了。
「你可以寫廖瞇給我嗎?」小尋問。
「非常樂意。」我說。
小尋除了跟我要「廖瞇」,也跟我要「文字」。然後,我看到她的紙上出現了「廖瞇愛字文」。
小尋的字。七歲
我說:「廖瞇愛字文?你是想寫廖瞇愛文字嗎?」小尋說:「我故意反過來寫。」我說:「你會寫『愛』喔!」小尋說:「我早就會寫了。」

我對小孩寫字的觀察

觀察一:想學對自己來說有意義的字
從上面的兩個故事可以看到,不管是小煦還是小尋,他們都挑了對自己來說有意義的字寫,可能是喜歡那些字的意思(比如小煦挑了「權利」、「言論自由」),可能是那些字與他們的連結(比如小尋自己學會寫「眼睛」兩字,比如她跟我要「廖瞇」與「文字」)。
其實不只小煦與小尋,其他的小孩多半也是如此,比如很喜歡火車的小羽,他會拿出我字盒子裡的車票,試著把他認得的字唸出來,不會的就問大人。小羽看著車票,一張一張的唸,然後他說:「我想要寫車票。」接著他用還不是很俐落的筆畫,寫著「台東→高雄」、「台中→新竹」。
小羽的字。快五歲。「普悠瑪號」等部分的字是小羽請媽媽寫的。
這些小孩多半是想學寫什麼字就寫什麼字,「筆畫多寡」不一定是他們決定是否學習的原因。我記得第一堂課就有小孩挑了「學」這個字來寫,但那個小孩其實連「口」都還不太會寫。這跟我們小時候的學習經驗相差很多,從前我們是從筆畫簡單的開始學著寫,所以我沒想到這些小孩會去挑「難」的字。
但我後來又想,如果他們在學習寫字這件事上沒有什麼負面經驗,那他們可能就不會去區別簡單的字跟困難的字,對他們來說字的差別在於那些字跟自己有沒有關係,有沒有意義。
觀察二:小孩「可能」自己會去練習寫字
小孩想學跟自己有關連的字(比如自己的名字、爸爸媽媽的名字、好朋友的名字),想知道自己喜歡的東西怎麼唸(比如卡通角色的字、車票上的字),這是他們想要學字的動機,但這個動機不一定足以讓他們想要練習寫字;而且光是只有動機而沒有練習,是不可能真的學會寫字。
但是我看小尋的字,半年前的她幾乎還不太會寫字,字會寫得很開,還不太像字而是像畫。但今年小尋的字,筆畫開始集中,筆畫與筆畫間的距離也更能掌握。比如小尋在寫「廖瞇愛文字」時,我發現她會寫「愛」了。雖然「愛」這個字經常在我們的文字遊戲中出現,但這個字筆畫多,結構也算複雜,如果沒有特別練習寫個好幾遍,是不太可能學會寫這個字。
那小尋是在什麼狀態下學會寫「愛」這個字了呢?我沒有一直在她身邊,當然不可能知道,但我能確定的是──她平常一定有練。我記得她後來在某次上課又寫了「愛」,跟她寫「廖瞇愛文字」的愛筆畫幾乎一樣,算是她自創的筆畫。
有些人會說可是她的筆畫好像不是很正確?應該要提醒她改正?嗯,字寫得不正確究竟需不需要改正,這個我留待下一篇來說,我現在想要提出的是──小尋寫的「愛」這個字,已經有屬於她的樣子了,這個樣子意味著她已經記住這個字,她不再只是看著字把那個字描出來,而是「自己就能寫出那個字」。
小尋的字。七歲。

是「什麼」讓小孩想要練習寫字?

如果曾經觀察過一個還不會寫字的人,到會寫字這過程中的變化,就會知道這一切都不理所當然──
必須要有握筆的力氣;必須要能掌握筆畫的角度,直的橫的,斜的;必須要能掌握筆畫與筆畫之間的距離:必須寫上好幾遍才能真正記住那個字:必須寫到上百次才能真正隨心所欲……
「自己就能寫出那個字」,肯定是在練習之下才有的結果。那麼,是什麼讓他們想要練習?老實說沒有答案。
但我記得有一次,小尋跟小煦一邊寫字一邊說:「我已經會寫很多字了!」我就問他們:「你們的會寫是哪一種會寫呢?是看著字把字寫出來,還是不用看就可以把字寫出來?」我說,「不用看就會寫那個字,才是真正學會那個字。」
我講完這句話後,小煦跟小尋的眼睛好像閃過一個什麼。這種事很微妙,有時候你說某句話,你會知道那句話可能進去某人的心裡了。當然,這也有可能是我的想像。但是後來小煦跟小尋寫字的時候,我經常會聽到他們說:「我不用看就會寫。」這句話似乎在他們心中發酵了。
我聽小尋的媽媽小賊說,小尋總是在睡前想寫字,「大概會寫個半小時吧!」小尋寫完字後會拿給小賊看。小賊說,有時她不是很確定暖蛇的方向,有時會焦慮,但是當她看見孩子一天那麼長的時間下來,到了晚上睡前還會想要寫字,她就覺得我們應該做對了什麼。
我也覺得我們應該做對了「什麼」,但這個什麼到底是什麼很難說清楚。【小孩學字】這個單元雖然或多或少提到一些,但大部分將重點擺在我跟小孩之間的互動,至於我到底實驗過哪些方法,比較少有系統整理分析。以下有幾個我覺得需要持續觀察、思考與討論的問題──
1. 我們引起了小孩學字的動機,但小孩如果總挑著自己喜歡或感興趣的字來學著寫,這樣真的可以嗎?我需要用更有系統的方式上課嗎?
2. 有些小孩是屬於會主動跟我問字來寫的小孩,那麼其他需要我多邀請才會寫字的小孩,我可以用哪些方式讓他們嘗試寫字呢?
3. 不同個性或學習方式不同的小孩,對於文字的需求不同,在同一段上課時間內,我可以如何滿足他們的不同需求?
4. 台東暖蛇是混齡上課,經過一年的課程後,我也在思考學習寫字這件事有沒有適合的年齡?大人對小孩學習寫字這件事可以抱著怎樣的心態?混齡對學字這件事來說有什麼優點?有什麼缺點?
有一堆問題等著去想,而問題不一定有想清楚的時候。但「學習」這個東西,並不是等你想清楚了之後才開始學啊!在困惑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在學。話好像說得很漂亮,我其實經常很緊張,但經過兩個學期的觀察,我想......至少我們目前所做的事,「應該」沒有澆熄小孩學字的興趣吧?「說不定」還稍稍點燃了他們的熱情?希望真的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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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知道當我跟小孩說「不想寫可以不要寫」,對他們到底會產生什麼影響?小孩會不會真的就都不寫了;還是,因為寫作這件事的權力回到自己手中,小孩反而因此可能愛上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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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喜歡吃牛排 / 媽媽討厭我囉哩吧嗦 / 媽媽喜歡睡大頭覺 / 媽媽討厭肥嘟嘟 / 媽媽「最」喜歡我跟爸爸 / ──艾書(六歲)
上學期的課程結束後,我與共學家長們(同時是共學夥伴)做了討論,在過程中我發現大家似乎覺察到同一種困境──那就是「課堂」的「上下課時間」把小孩綁住了,也把大人自己綁住了。於是夥伴提了一個方式,這個學期他們想要以「主題」來設計課程內容,並且打破上下課時間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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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還不太會認字與寫字的小孩,他們對「不能說不」的聯想,裡頭有許多「聽」的趣味。比如,「他連剪刀石頭布的布都不能說嗎?」比如「我有聽過魚講話,噗噗噗」。他們對「不」的聯想是用「聽」的,而不是建立在文字的那個「不」字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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