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負著創傷的人們,可能都曾在某些時候被「你會不會想太多?」類似的話語給噤住喉嚨,說這些話的人或許沒有惡意,他們只是希望用理性分析來協助當事人,協助當事人從他們眼中的過度反應回復到一般的常軌中。
但為什麼這樣所謂理性客觀的回應與分析,卻往往將創傷者推向與遠離眾人的邊緣之地呢?
創傷過後,全然失去安全感與信心的自己。
還在學校工作時,曾有一次學生精神狀態不好,來諮商中心借空間休息,我說好,但接著半個小時的時間,我站在辦公室的座位上,盯著諮商室外的走道,一刻也無法讓自己好好坐下辦公。在學生離開諮商中心後,同事過來詢問我的狀態並很希望給予我協助。
同事問我怎麼了,我說我知道這位學生是安全的,但當學生一離開我的視線時我就無法控制的一直想到危險的狀態,我知道是不久前發生的憾事還在影響著我,但我真的很難受。同事很希望幫助我,於是努力提供了很多安全評估的方向以及可能可以嘗試的策略,希望這些能讓我安心下來,但我沒有。
我說,我都知道,我也都做了,但我停不下來,問題不是學生也不是評估,問題是我沒辦法相信。然後我就在辦公室情緒崩潰了。
從那一刻起,世界不再有絕對的安全。
在心理諮商的歷程中,治療師經常被詢問「還要多久才會好起來?」、「真的能夠有痊癒的一天嗎?」,而這樣問題,當我們面對重大的創傷時,變得更加的困難。因為創傷帶給我們的,往往是從此我的世界變得截然不同,像一道巨大的橫斷裂在橫亙生命之中,無法回到事發之前的世界。
曾與經歷了極大傷痛的朋友談及從那之後世界的變化,當時我們談到的感受,與我後來在《沒關係,是悲傷啊!》書裡讀到的相當接近。書裡提到當發生過重大的意外衝擊之後,所謂的分析與機率就失去了意義,就算科學實證或統計數據都在表達可能性不高、周遭的人都希望你放輕鬆一點不需要很可能不會發生的事情過度害怕焦慮,都沒有意義。
因為真的發生過,就發生在自己身上。無常之所以是無常,就是因為它毫無道理可言,不論多麼努力謹慎小心、盡了所有你想到你能做的,無常都可能忽然降臨。而且在它發生的時候,沒有百分千分之幾,它就是一,確確實實存在的事實,也確實摧毀了當事人心中很重要的一部份。
「有時候不幸的事情,也會發生在善良的人們身上 」
——《機智醫生生活2》
在韓劇裡這段話出現在產科課本上,劇裡的產科醫生將這句話寫在便條上,送給了因疾病即使努力安胎依然沒有辦法保住胎兒,為此自責不已的母親。從正面的意義與詮釋來看,醫生非常希望母親能夠理解,不幸有時真的會發生,我們真的一起盡了最大的努力,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麼忽略了什麼才導致這樣的結果,你是個努力又善良並深愛著孩子的母親。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段話指出了人們極力不想承認,卻又逃避不了必須面對的現實:沒有人可以倖免於無常。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如果避開危險真的有可以做的萬全準備或保障安全的資格(好人就應該有好報等等),那即使不是能夠輕易做到的,至少也有可以去努力的方向,但當嚴酷的現實發生而你發覺其實沒有任何行動或身份可以獲得保障時,很容易令人落入極大的無助、無措。
知道某件事很可怕,卻也同時知道無論做些什麼都無法完全防止它再度發生,在這樣的世界裡活過一個又一個可能會有不幸與意外降臨的日子,多麼令人感到耗竭與無望。
那麼,我們就只能看著親友在這樣的狀況下掙扎,什麼都不能做嗎?
在談怎麼幫忙之前,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希望能調整一個觀點。為什麼大家會想要用理性分析的方式幫助或回應當事人,是否是因為其實我們認為當事人的想法跟反應是太過度、不符合現實的,所以才希望透過所謂理性客觀的方式讓他們能回到大家更能接受的,所謂「正常」的常態範圍呢?
但對於生命與世界的無常,我們真的能保證什麼嗎?特別是對著真的發生過不幸的人們,我們能去保證絕對不會再發生不幸嗎?
因此,我想要調整的觀點是請不要急著認定對方這樣太過度或沒有意義,不要急著在他們還感受不到絲毫安心的時候,就想用理性說服他們沒有那麼危險,或是覺得他們的反應會浪費時間或找自己麻煩,而是試著理解這是他們在創傷發生後難以感到安全的世界裡,極力保護自己生活下去的方式
最後,他們並不是感覺不到如此戰戰兢兢會帶給生活多少的困難,但這不是此刻的他們優先去關心的,或許在未來某一刻他們會因為生活的困擾下定決心想要做某些改變與嘗試,但不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