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談過,藉由蘇格拉底之口,柏拉圖從「專業技能」的角度來思考正義。就像醫術是一種對患者有一的專業技能,正義是對公民有益的專業技能。如果當你生病時,你會希望替你看病的是一名專業的醫生,而不是沒有醫療技藝的政治家或社會大眾。那麼,當你需要有人治理國家的時候,你也應該會希望治理國家的人是一名具有政治能力的專業者,而不是社會大眾,或一個沒有政治能力的醫生。
雖然人們常常將民主制度溯源到古希臘,但在上述這種「政治應該是一種專業」的框架下,柏拉圖並不認同民主。他認為國家應該由經過體能、軍事、音樂、數學與哲學教育的「國家守護者」來擔任。
值得提一句的是,柏拉圖認為「國家守護者」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因為在這樣的制度與社會當中,生育不是家庭內部的事情,而是城邦的事情。將女性視為家庭或男性的附屬品、視為生養後代的工具的那種傳統家庭觀與性別觀,並不是這個理想社會中需要的。
柏拉圖以一艘航行中的船來譬喻政治體,他認為在一種人們不相信或不在乎政治專業的狀況中,船員們用武力或計策來拉攏船長做出符合他們利益的決策,互相攻擊來謀取在船上的最大利益。在這樣的情況裡面,真正具有航海技術的人會被當作只會看星星和說空話的無用之人。而那些得到地位與決定權的,會是那些善於選舉而沒有政治上的專業技能的人。
除了柏拉圖,霍布斯也認為民主制度比君主制度差。他認為民主制度會降低社會的穩定,會讓國家內部產生更多爭執。霍布斯並未像柏拉圖那樣主張人民沒有足夠的能力做判斷,而是他相信公民(乃至於當政者)多數時候並不真正關心決策的結果、對立法的品質也沒有責任感。
霍布斯認為在民主制度下,政治對於公民和政治人物而言更多的是權力的取得與分配,政治人物只需要去劃分出特定群體,針對性地合作與討好,就可以獲得讓他足以繼續執政的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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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爾(Robert Dahl)在《民主理論的前言》裡明白地說到:競爭性的政治之本質就是政治人物賄賂選民。但他並未因此隨著柏拉圖與霍布斯的腳步反對民主,而是指出:因此,民主制度需要讓那些由不同公民組成的利益團體都能夠有機會參與或影響決策。在這些與自己相關或感興趣的領域上,利益團體裡的菁英會有能力且有意願去參與決策。
在這種觀點裡,民主就不是我們一般想像中的「由多數人統治」,而是讓不同群體所組成的聯盟來共同進行統治。在這樣的思路下,民主制度的幾個缺點:「不夠專業」、「選民是自私的」和「對公共政策的結果不在乎」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
同時,在民主的技術問題或工具價值之外。民主還對人的思考與習慣造成了影響。對政治人物而言,因為每個公民都有投票權,他們「被迫」考量社會中大多數人的利益,並且不能完全不考慮最低生活水平的公民。經濟學家Amartya Sen便指出:「有著民主的政府形式和相對高新聞自由的獨立國家中,從未發生過重大的飢荒」。政治人物不得不去在政策裡面回應那些最基本的民生需求,來讓他能夠穩固選票。
另一方面,由於民主制度讓公民得以參與政治選擇,人們會更有動機去思考怎樣的政策與價值對自己的權益是好的,也給出了更多互相交流意見的需求和機會。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一般公民裡才誕生出了上述的「利益團體中代表其他人去進入決策領域的、專業的政治參與者」。相比於一個獨裁社會,民主社會裡的人更有可能成為一個好的政治參與者,也更有可能在平時的實踐中從事更多相對經過道德思考的行動。
民主也讓我們對「平等」與「自由」有更豐富的想像。在每一次選舉中,每個人都有等值的選票,雖然投下選票這件事其實並不真的像政治宣傳中那麼的「神聖」,但它確實讓每個人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做出政治實踐的,對此有責任感的部分公民也會因此更加重視社會議題,去隨時對此保持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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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在社會分工如此精細的現代社會中,每個人能夠用來深入理解每項公共議題的時間與心力受到嚴重限制。我們會像柏拉圖相信的那樣需要一些政治菁英來進行重要的治理與決策。但另一方面,隨著教育的普及與公民意識的養成,公民不總是會像柏拉圖與霍布斯設想的那樣盲目冷漠。公民有可能隨著民主化的進展、隨著政府更多的權利下放,而對於自身參與政治的機會、能力和責任感有更大的信心和自我要求。
「理想的明君」可以讓一個政治體相對有效率地制定與運行那些對政治體有益的政策。但使這樣一個有著最高政治素養、思想經得起各種不同群體挑戰,能夠權衡不同群眾利益的「治理技術的大師」最有可能誕生出來的環境,不會是一個獨裁的、不鼓勵人民思考的社會,而會是一個「不同立場的人民互相爭辯」、「有些缺乏效率」、「即使是優秀有效的政策也需要經過重重挑戰」的社會。
雖然「一個民主社會不夠好是因為它還不夠民主」這種無法被否證的「民主至上主義」是一種值得我們保持懷疑與警惕的教條,但當前的我們確實還未找到比民主更好的制度和原則。
邱吉爾的那句名言:「民主是最糟糕的政治形式,除了我們嘗試過的其他那些」被一些人相信這代表民主是我們的最終形式。但沒有人有辦法就這樣下定論,民主仍舊有許多肉眼可見的缺陷。就像牛頓力學從一個時期開始被人們認識到不足,我們永遠有機會找到新的、更好的政治形式。不過在有那樣的形式被證明更好之前,我們得民主地持續尋找、並民主地持續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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