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0|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香港米

■袁易天(香港)
行文之日,適逢陽曆七月一日。二十五年來,七一從未打過颱風(香港人稱颱風吹襲為:打風),這刻香港掛起了八號風球(以前在高地懸掛颱風級別的標誌,題醒市民最新的風暴消息。現在已不使用這個操作,但天氣報告仍然習用:香港天文台目前仍然懸掛×號風球,表示香港風力時速達到多少海浬……)。而中國大陸的國家主席習近平,因為七一這個特別的日子進入二十五周年,也要來港一遊。而我田上的稻米,已到八成熟,所以呢,種稻的人看著窗外風雨,難免有感。農產是生計,農業是政治。
上世紀的四十年代,香港在英國治下愈來愈繁榮,香港殖民地政府也開始了在東南亞,特別是泰國進口泰國大米供港人食用;這個措施有重大意義。
外國人看見香港的老舊標誌,是一個帆船的形像,以為香港是一個島,是一座漁村。其實香港島,是英國軍隊登陸那個島,即中環所在地那個島。鴉片戰爭後,英國先向清政府租借這個島一百年(及港島對面部份的九龍半島),所以一百年後,就有中英談判、基本法、香港七一回歸這些事情。然而,後來英國政府又與清政府開戰,清政府又戰敗,英國提出進一步使用九龍半島直到深圳河為界。九龍半島包括遊客識認的尖沙嘴、旺角等地。而在旺角背後,有一座山叫獅子山,七十年代香港電台拍過一系列反映當時社會各階層努力生活的劇集,命名為“獅子山下”,獅子山成了香港人圖騰,也稱為獅子山精神。
獅子山後有另一片廣大的農業區,現在仍稱之為新界,也就是英國政府第二次戰勝清政府之後再租用的地方,所以叫新界。那時候,新界主要的居民仍然以血緣關係為主的客家村、圍頭村的村民。圍頭村被認為主要是所謂五胡亂華之後,由中原逃遷到香港的中原家族。客家村則多指明清之際,遷移到香港的大戶大族。兩者的方言不同,一為圍頭話,一為客家話。現在不少村民新年在大門口貼上對聯,偶然仍見:南陽世澤,東漢家聲兩句句。原文多為南陽世澤長,東漢家聲遠。
獅子山下,九龍東部、旺角、尖沙嘴、港島因為早開發,行政管理漸漸走向城市管理的方向。傳統以姓氏為主的地區力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交通網絡、三合土的建築物。而新界區,要到二次大戰之後,香港匯入大量中國大陸移民,才開始加入城市化的過程,到七十年代,沿著連接大陸深圳口岸的鐵路,開始出現一個又一個新市鎮。
新界的村落,主要農產品是大米,以前地租以大米產量計算,一年租金,合多少擔穀。田地愈多,愈有財力及勢力。而土地,則主要掌握在新界的村民手中,新界村落,是傳統的族姓村,以血緣維繫。村落外圍,則會散居佃戶,他們不是土地擁有者。新界村落的產權分配,仍然是周朝留下來那套宗法制度,以長男為主,女姓沒有承繼權。大致,一條血緣族姓村擁有土地愈多,他們擁有的貨幣也更多,大米就是貨幣。
英國人四十年代開始由泰國引入大米,除了說要滿足城市發展的需要之外,有意無意就摧毀了新界的經濟基石。大米不再重要了。如是,族姓村對當地的話語權也沒有那麼堅實了。到了五、六十年代,由於稻米價格與種植滑落,新界村落也出現移民潮;年輕村民透過親友關係,移居歐洲、美洲、澳洲各地尋找生計。七十年代,香港稻米幾乎絕跡於香港。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開始,國共內戰之後,香港的獅子山以東,九龍半島市區進一步向輕工業及國際商業邁進。而獅子山以北的新界地區,則以生產各種副食品和新鮮蔬菜為主,取代了以稻米為主的風景。
在東南亞,則以美國為首推動了“綠色革命”,即以化肥和農藥為主的種植概念,取代傳統的生產模式。在菲律賓,更設立了一個“國際稻米研究中心”,特意推動綠色革命。然而到了七十年代,這個概念就被丟棄了;因為化學農業帶來的問題,遠遠超出人類的預期。“稻米研究中心”後來也轉型研究和推動有機耕種和可持續發展的農業模式。
在六十年代,當香港政府和新界農民都放棄種植香港稻米,“稻米中心”曾到香港收集稻米種籽庫存。我目前種植的水稻品種,有部份是來自這個機構。另外,在美國的種籽庫,也保留了香港的稻米。有些從美國取得的品種,甚至沒有被重新種植;即是說,上世紀六十年代被收集的種籽,在另一個世紀的二十年代,又突然被叫醒,收拾行裝回到老地方生活。只是種籽庫的資料不詳細,不知道採種的農姓名,也不知道採種地區。冷不防,這些稻米又回到本來的村落,回到同一塊田地,只是,相隔大半個世紀,人面全非。
有些前輩說,六十年代吃香港出產的白米,吃過元朗絲苗,後來,還是吃泰國米、日本的珍珠米,因為口感比香港傳統米討好。現在香港主要是吃泰國香米及東南亞的泰國香米,而日本米、台灣米也都是頗受歡迎的。是不是說,政治上不利香港米生存?連不談政治、講飲食,它都必然是輸家呢?
我種了幾年香港米,也種台灣米,種過日本米、大陸江西米;口感最不好吃,的確是香港米。不過,我仍不能下結論:香港米不好吃。因為香港米品種繁多,我仍未完全掌握所有品種的特性。目前,它們白化現象也嚴重,所以,似乎做幾年提純復壯的工作才好下結論。
案上所見約三十種稻米,很難想像,一個一千平方公里的地方,會種植這麼多的品種,而稻米是地產地銷的貨幣,也是主食。我們很難單純用不好吃去理解繁多稻米品種的存在意義。又或者說,稻米口感多樣,就是應付多樣性的口感和使用需要?我老爸曾經對我說,我們老家種的水稻很高大,幾乎有兩米高,株身直立。因為我們老家在河口,夏天水淹,植株高大的品種可減低水患的影響。
回看手上的香港米,名為早縠仔及縠仔的品種,比現在的雜交水稻還要小巧,葉型幼長,才半米高,米粒細小。以現在眼光看,做短期的裝飾性園藝植物也合適。然而,這種小型水稻,有何優勢呢?相反,粘米系統和穤米系統表現相反,象牙粘差不多兩米高,株型挺直,不倒伏,好像被人束縳一樣不往兩邊倒,很精神的樣子。從來沒有政府機構或組織好好地做地方品種的文獻記錄;望著眾多稻米,問號不斷浮現。
究竟,何謂香港米呢?香港位於廣東省東南海邊,以深圳河為界。而新界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前,兩地不單互通有無,一些村落更有血緣姻親的關係,只因政治現實,變為分河而活。所以香港稻米品種,與深圳地區實有相同。反而深圳在八十年代被指定為特區,稻田變商廈,真的是一塊稻米田都沒有留下。在這個人為的政治情況底下,香港自然生成一個生態及政治系統。傳統的香港米是指在香港種植經年的米,我甚至不能指出,手頭上有沒有一些米種,是由香港以外引入,祇有一年歷史,但又剛好被採收米種的人收入了外地的種籽庫裏。其實它或仍未在港居住滿七年,不能成為香港居民(香港移民政策之一,新移居人士要住滿最少七年,才有可能申請成為正式居民)?
手上另一個來自印尼的品種,是朋友跟家傭回鄉之後順手帶回來的。我種了幾代,有時還會特意送一些給朋友的家傭,告訴她這是她老家的白米。這個品種植株矮小,產量高,但沒有飯香,是典型的雜交水稻。我們一直挑種自留,它一直表現豐產,但吃起來,我一面嘴嚼,一面覺得是為未來飢荒作準備啊。
香港戲稱日本為自家鄉下,即老家,可想而知香港人有多喜歡日本的文化。香港人也愛日本米;吃慣了日本米,當然也會愛上台灣米。池上米在香港也頗有市場。我另一位朋友十年前從台灣帶回來一些米種,沒有刻意記錄品種名稱,他一直在種,也自已留種,也分給有興趣的朋友種植。這顯然是一種雜交品種。我也有種他的台灣米,因為朋友自己也搞不清品種,所以我們朋友圈中稱之為:許寶米;因為朋友名字是許寶。
我們也會挑種自留。這麼多年,這個雜交水稻表現優良,味道口感與日本米看齊。我現在已經視許寶米為香港米其中一員。希望這種米會持續在香港種下去。我一直在田裏觀察它,每季都做田選工作,希望它愈來愈香港。香港米自從英國人殖民香港,不自覺地被政治沾上關係。引入許寶米的朋友,就是許寶強老師。不久之前他離開香港到德國講學,在香港機場被國安警察拘捕,原因是,他是香港612人道基金的信託人。而612基金是為反送中運動而受影響的市民,提供法律開銷支授的組織。所以呢,七一打風,許寶米在風雨裏波動。香港米,好食不好食是一回事,但它的故事,仍然未到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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