褥夏八月,接了臉書二手社團畢業生拋售的健身房會籍,重新投胎一般,我獨自從台南西區的小健身工作室搬動到東區的連鎖健身房;由似懂非懂的自由重量訓練轉換成機械式器材訓練;好不容易習慣小空間的氛圍後又重新迎來全然陌生的場域。
只是這次,我不是自己一個人。
Y是我到健身房第三天後認識的朋友。他有跟我一樣細長的眼睛,笑起來總瞇得見不著縫隙、白皙的皮膚、啟動繩索下拉機時候背會露出數排英文字刺青。字裡行間,刻著他的信仰。努力實踐健身興趣的緣故,Y的體態良好、肌肉線條明顯,不是健美好手那樣壯手碩腳可是,他清楚自己想練成什麼樣子並且專注達標,短短數個月體脂就從14%摔到6%。嚴謹執行目標的他,並不會因此不近人情。
環境適應的頭幾天,我會的機械式器材不多、過去的五動作一組循環的訓練方式往往讓「等器材」佔去泰半訓練時間。「我還在用啊!(手機繼續滑)」、「我剛來呢。(實則已在器材上講了數分鐘電話)」大家似乎都覺得自己是繳錢入場的會員、因而能夠理所當然地據著器材滑手機。在一旁等待的我相形癡蠢。連吃閉門羹幾天,我幾乎要放棄使用機械式器材的可能。站在Y的下拉機後面,那是我最後一次對人性本善的嘗試。
「你認識他嗎?」隔壁阿伯問我。「不認識,只是在等器材」,我說。
興許是聽到後方嘰嘰喳喳的緣故,Y轉頭問我們有沒有什麼事?
「我在等這台機器,最後一組了,想說如果你還沒要用,方便借我拉十下嗎?」
「那先給你用吧。」
我感覺自己乞丐趕廟公、想著是否因此被討厭了,連忙喊住起身準備離開的他:「啊!我真的拉個十下就結束了!很快!」
「沒關係,你用,我先去做別的。」
我頻頻道謝。坐定那刻,我清楚感知到當下,器材是我的。可是,我卻有種輸了的感覺。
赫然發現,我也是付費入場派的一員,我當下要用就是要用,因而對他人佔據器材感到不耐;而Y卻是那個大肚量的稀少存在,好似諸事以和為貴、隨順眾生。
運動結束,我羞赧得不敢上前通知他來使用器材,匆匆入浴室盥洗。出更衣室時,有個「我應該跟他道謝」念頭閃過,於是我探頭探腦地在偌大的健身房搜尋Y的身影——剛坐上下拉機的他轉頭看我從他的右側經過。我們對上眼時,我腦子一片空白,忽然覺得上前說什麼都很刻意。我於是假裝要往後找東西,卻透過鏡子看到Y又將頭擺至左側看我走過去。
Y的注視像是一道隱形的界線,我不敢、也無法故作輕鬆地接近。謝謝兩個字如鯁在喉。
朋友說,如果我還想再見到他,隔天同一時間去健身房即可。然而,自我意識堅強的我不願為了他人屈就我的行程。翌日早晨,我撿了個雨停的空檔溜進健身房。想著如此一個與前一日相差數小時的時間,應該不會再撞見Y了吧?!
整整一小時的訓練裡,我一組接著一組無旁鶩的完成。步出更衣室後,我快速掃視各區一圈,確認沒有Y的身影,躲貓貓勝利般咚咚咚地跳下階梯、刷卡離場等電梯。
「叮!」我愕住了。電梯門後,是正準備進場的Y。我們又對上眼了。
我快速收斂表情、垂下雙眼,滑開手機假裝忙碌;緊挨人群擠入電梯,似是什麼都沒看到、恍若一切都沒感受到。
面對如此巧合,一方面讓我開始期待再見到他,另一方面想試探緣分能夠多深刻。
像是再開一場躲貓貓遊戲,隔天我選了一個下大雨的時段,雨衣雨鞋安全帽裹著就騎去健身房。討厭淋雨出門的我抵達停車場時,襪子已二度擰出水,我卻迫不及待跑進電梯。
電梯裡、健身房中、有氧教室內......貓咪狩獵般,我輕手輕腳走經過每一個空間。運動訓練的組間,每當有人經過,我便投以似關注似冷漠的眼光,在眼底默默刪除那些不是Y的面孔。一個小時過去,把遊戲當正事般的我難掩敗北的失落,拎著份淺緣慳的落寞踱步往出口走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遠遠看到有個穿著與Y相像的男子,正在離出口最近的重訓器材調整重量!我揉了揉眼,真的是Y!不知怎的,我這次躲不過他的眼神、跟在眼神後的淺淺一笑彷彿磁鐵,身體動得比大腦還快。
意識清楚時候,我人已經站在離Y胸口十數公分的地方:「你是健身房教練嗎?連續三天不同時間都遇到你也太巧了。」Y回,他不是教練、只是天天來健身房的會員。你是臺南人嗎?幾歲呢?在哪裏唸書哇?怎麼會來這間健身房?等等沒有行程的話,要不要找間附近的咖啡廳聊聊天?多問多答,話題一個接過一個。站在器材前半個小時後,Y與我換了聯絡方式。像是電影結束後的安可,通訊軟體的對話框裡、幾萬幾千張貼圖海中,我們同時傳給對方同一張貼圖。
興許是月老忙碌的緣故,指頭的線時緊時鬆,我們才會在相異時段、不間斷的三天,遇見彼此。
離開健身房前,Y要我回家小心、我們約好之後一起到健身房運動。這時,我才發現,過去三十分鐘的對話裡,沒有任何一句關於禮讓器材的致意;而幾天前,我想對Y說的話,其實遠多於一句「謝謝」。
倘若冥冥之中有一點神仙眷顧的力量,我祈求月老上班時,紅線請再繫緊一點。
原文刊載:鹽分地帶文學2024. 8月號第No. 111 徵稿|字的濱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