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流行病並不是病毒,而是心理性的。
我們每年都發明新的科技來讓生活更輕鬆:省時的應用程式、會煮飯的機器人、幫你整理行程的系統,現在甚至還有人工智慧,承諾能做任何事——甚至代替你的工作。我們活在「極致舒適」的時代。那麼,為什麼我們還是這麼累?
如果你也曾覺得生活總是跑得太快,無論怎麼追趕都覺得自己遲到,任務完成了但清單卻永遠做不完,今天你就會明白原因。我們活在哲學家韓炳哲〔註1〕所說的「倦怠社會」。若我們不了解其運作邏輯,就會永遠困在這個悖論裡。
「為什麼我們越積極行動,越陷入無止境的倦怠?」 如果只擁有做事情的力量,而沒有不做事情的力量, 人就像一顆不斷滾動的石頭,陷入無止境的過動、孤立及倦怠。 「反省沉思」也變得遙不可及。
|內在的敵人
每個歷史時代都有其代表性的疾病。19 世紀是細菌,20 世紀是病毒。而如今,我們的疾病不再是傳染性的,而是心理性的:憂鬱、職業倦怠、焦慮、注意力障礙、人格障礙……
韓炳哲說:憂鬱的人是「已經無法再做任何事」的人。他生活在一個要求他永遠有動力、永遠積極、永遠表現最佳的社會。當他達不到時,就把責任歸咎於自己,直到自我毀滅。
過去,我們活在「免疫學範式」下:有「內」與「外」、有「我」與「他者」。威脅來自外部,就像病毒或細菌。但今天這個模式崩潰了。敵人不再在外,而是潛藏在我們內心。真正的威脅不是病毒,而是我們自己的思想。而這種自我毀滅的心態,正是現代「表現崇拜」的結果。
20 世紀由禁令與限制定義,21 世紀則是「無限可能」的展開。如今,一切皆有可能。我們不再被權威老闆喝斥,而是被鼓勵「你可以做到,別人都做到了」。於是,我們開始自我剝削,直到燃燒殆盡。攻擊者與受害者是同一個人。沒有人再需要強迫你加班,你自己就會逼迫自己。就連休閒也得「有產出」:多讀書、多運動、把每分鐘都榨乾。這就是我們的時代悖論:越是自由去做一切,越是感到挫敗,因為我們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一切。
|注意力的崩潰
這種瘋狂的節奏導致注意力全面崩潰。我們以為「同時做很多事」就是高效,但其實這讓我們活在持續警戒中,像鹿一樣隨時防備掠食者。於是,我們失去了專注與靜觀的能力。我們的日子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工作式休閒」。我們害怕哪怕一分鐘的靜止與無刺激,這讓我們失去了自己思考與創造的能力。沒有沉思,就沒有真正的自由。過度刺激偷走了我們思考與創造的時間。
尼采建議「以極慢的步調去凝視世界」。
|普遍的「興奮劑化」
為了維持這種瘋狂的節奏,我們尋求捷徑。咖啡、補給品、各式藥物,甚至毒品。近年來,改善睡眠、記憶、精力的藥品市場急速膨脹。人們想要延長身體已經沒有的能量。不再只是運動員使用興奮劑——學生、上班族,人人都在用。當「用藥」成為常態,不用反而顯得落後。太多人說過:「我沒有咖啡就無法工作。」太多人說過:「我沒有藥就睡不著。」如今,反而是遵循身體自然節奏的人被視為奇怪。
|豐饒的時間
韓炳哲不只批判,也提出出路。關鍵在於:利用科技提升效率,提早完成,留更多自由時間。否則你只會掉進「效率黑洞」:做事更快,只是為了塞進更多任務。唯有把自由時間置於生產力之上,才能逃出這個循環。
試著去思考「少做」的價值:留時間給閒聊、漫步、純粹的娛樂,或者只是望向窗外的風景。那就是「豐饒時間」:能夠自由遊玩、思考、創造,而不帶任何功利性要求的休息。倦怠的真正解藥,不是睡更多覺,也不是更好地安排日程。而是奪回「停下來」的權利。(延伸文章:你在忙碌,還是在生活?)
讀韓炳哲的作品,難免會感到不安。他所描述的,是一種自我施加的高壓期待。我們痴迷於產出,只為了得到同樣崇拜效率的人們的掌聲。問題不再是「如何逃離這個系統?」而是更私人的:「我該如何停止剝削自己?」
也許答案就從小小的行動開始:允許自己無聊、沉思、休息,更常對邀約與責任說「不」。這一切只是為了奪回最純粹的自由:無所事事的自由——而且不感到罪惡。
〔註1〕韓炳哲(한병철,Byung-Chul Han,1959年—)是一位韓裔德國哲學家,著有《倦怠社會》、《透明社會》、《愛欲之死》、《娛樂何為》等哲普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