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刊於開根好,特此致謝
攝影有其力量:那就在鏡頭面前所留下來的那個瞬間,「彷彿」是沒有經過人的解釋、最純粹原始的事實。
文字也有其力量:文字的力量在於修辭。修辭遠遠不是教科書和評量所寫的譬喻、轉化之類的;而是反省、重新檢視、修改、塗抹、和補充。修辭是:訴說我們沒辦法一眼就瞥見整個世界。
但其實,不論是利用文字或是攝影,我們都沒辦法完全離開自己的時空和視野,而得到一個純粹完整的事實。只能超越,在原有的視野以上建立更高的視野;但不可能離開腳下所踏的這一片土地。我們唯一能得到事實的方法,是把更多由我們的視野所侷限的事實的碎片,一點一滴的拼湊起來。
特別是人的故事,更是讓我們明顯的感覺到是如此。
本月初(2024年5月),關卓中先生的《吃飯沒:探訪全球中餐館,關於移民、飲食與文化認同的故事》在臺灣發行。這本書和關卓中二十年前拍攝的飲食紀錄片《中餐館》,可以說,是「同源的」。在旅途中,他跨越了多個國家、文化,尋覓「華人」的蹤跡——一個看似是「種族」,其實是「文化」的問題。關於「種族」,或許遺傳學家和生物學家比實際上自己認定自己是華人、其他族群也視他們為華人的人,更有發言權;但關於「文化」,關於生活世界,可就不是這樣子。
但文化,究竟是什麼呢?
我們往往不容易想到:如果沒有其他族群的「對比」,也沒有所謂的「我們(這一族)」可言。「文化」有一個很必要的意義:那就是和其他群體的「溝通」。可是怎麼能溝通呢?沒有共通的生活方式,沒有共通的語言、觀念,看似人和人之間是無法溝通的。
但其實不是這樣。其實不只是口中說出的是語言,從我們嘴裡吃進去的,也是語言。「食物」也可以作為一種語言。難道中餐館不對美國人開放嗎?難道南非人不能吃中國菜嗎?關卓中說了一句話,親切的表達出食物的這種強大的溝通能力:
好吃的話,就吃。[1]
在閱讀這本《吃飯沒》的過程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本書第六章講「南非」的故事。這是來自於讀了屠圖主教的《彩虹之國的和解與重建之路》[2]之後,就對南非這片土地曾遭受的傷痛,有了一點模糊的印象。在提起南非的「黑暗時期」時,我們往往想到的是黑人,和白人。不過,同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華人」成為一個意想不到的見證者。見證加害者的罪行,與愚蠢。還有這個國家從角落,透露出的一點希望。
當地的華人說,從他們的生命經驗透露,不義的國家將「人」,都荒謬的只分成了「兩個種類」:
我先生因為移民來南非,被視為「白」的華人;我是在南非出生的,所以是「黑」的華人。我們倆結婚其實是違法的,得拿到特殊許可才能結婚。吃喜酒的時候華人還得分開坐——不同的族群不可以互相往來。當地出生的華人不許和「白」的一起,但這些「白」的有些是我們的客人,當然啦,還有中國出生的老一輩華人。
[3]其實當人們做出極其荒謬的、明顯違反事實的事情之後,我們很難想像他們不會做出什麼事,有什麼事情將會是他們的「底線」。事實也印證了這樣的觀察:加害者在司法體系的掩護下,做盡了各種非法殘忍的事:暗殺、謀殺、折磨、焚燒。但是,仍然有人倖存了下來,帶著自己和已逝去親友的傷痛。
在他們是華人的同時,也參與了當地的歷史與苦難;他們是南非人、加拿大人、以色列人、阿根廷人......
「離散有其終時。」[4]
人們會願意離開家鄉,離開自己文化熟悉的地方,往往帶著某種身不由己之感。即使那些自主決定遷移的人不是如此,但是他們的下一代,則將無所逃的處於兩個文化的夾縫之間。如果,這些遷移者有了財富或是權力的二者之一,則可能可以簡單的擺平人與人之間、跨文化之間的齟齬,那或許也算不上什麼困擾。然而,一般人呢?在每天辛苦的為幾塊錢奔波的日常生活中,少數幾次瑣碎的爭吵、小小的破壞,幾句惡意的話,就成為這些在工作外再沒有時間、也沒有餘力的人難以撼動的困境。
這樣,我們是在說什麼呢?我們是在說人們都不應該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嗎?不。我們是在期望:希望能有一個更好的世界。一個不會有任何人因為膚色、文化、和所謂的「種族」的原因,而遭到不義對待的世界。
註解:
[1]關卓中(Cheuk Kwan)著,張茂芸譯:《吃飯沒?:探訪全球中餐館,關於移民、飲食與文化認同的故事》(臺北:大塊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4年),頁6。
[2]戴斯蒙.屠圖(Desmond Tutu)著,江紅譯:《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彩虹之國的和解與重建之路》(臺北:左岸文化,2013年)。
[3]關卓中著,張茂芸譯:《吃飯沒?:探訪全球中餐館,關於移民、飲食與文化認同的故事》,頁124。
[4]史書美:《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頁47-48。
2024/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