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年輕女性殺人案件底下，湧動的情慾與兩性幽微心事

《黑水》改編自媽媽嘴事件，無論你對這個事件，有沒有興趣，這都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說，這本小說還很特別的，在每一章的結束，附上真實案件裡的證詞、法官或律師的評論、媒體報導，或傳媒學者的看法，在虛的小說內容，與實的案件之間，讓我們在表象的案件下，做更多的思辨。

Ashkan Forouzani on Unsplash

天氣太熱，連動物都受不了，據《美聯社》報導，今（2024）年5月份，墨西哥灣沿岸的塔巴斯科州，有數十隻吼猴，由於中暑，從樹上摔落死亡，針對這則新聞，假設你是吼猴的法醫，請問這些吼猴的死因是什麼？

第一直接死因是摔死，從樹上摔下來，直接導致死亡，所以直接死因是摔死；但把死亡事件往前推，如果沒有中暑，吼猴便不會從樹上摔落，不會從樹上摔落，也就不會導致牠們死亡。

再更往前推一點，導致吼猴中暑的原因是全球暖化，極端氣候出現得愈來愈頻繁；再更往前推，全球暖化的原因，就又更錯綜複雜。所以，吼猴摔死是最表象的結果，深究吼猴摔死的原因，則可以從單純的中暑，延伸到整個地球的問題。

平路女士的小說《黑水》，也像這個墨西哥吼猴的死亡事件一般，從表象的死亡案件，深入去挖掘，是什麼導致了兩條人命的死亡結果，如果在刀子進入兩位死者身體之前，有任何一個環節改變，有沒有可能，就不會發生這起命案？

不合法理的審判過程，與聳動的媒體

《黑水》改編自2013年年初的一起死亡案件，位在新北市八里的「媽媽嘴咖啡館」，一名年輕女店長，在一對熟客老夫妻的飲料中偷放安眠藥，在他們喝下飲料，神智不清之際，將他們拖行到淡水河邊殺害。

死亡的老先生據說是位富商，擁有兩座日本的小島，在生前與女店長之間，有金錢往來紀錄；而死亡的太太是位教授，女店長曾將自己偽裝成她，企圖領取她在保險箱中的貴重物品，但被銀行行員發現破綻，最後沒能成功開啟保險箱；在這兩件事證下，這起案件，很快被定義成謀財殺人案件，女店長一度被判處死刑，最後以無期徒刑定讞。

這起案件在當時的討論度很高，媒體在報導這則新聞時，不少媒體都以「蛇蠍女」這樣的字眼，為女店長下標籤，平路說，她無法接受用這樣的字眼，概括地標籤一個人；同時她也發現，案件在審理的過程裡，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平路舉例說，2014年9月，被告二審判死，審理前，法官送被告一本《與絕望奮鬥》的書，要她讀後好好悔罪，看似一件小事，違反的卻是司法基柱的「無罪推定原則」，而開庭時，庭上的對話也很荒謬，法官威懾話語，譬如：「妳說想盡快給被害家屬公道，為何還上訴？」；某些時候，法官又變身八卦記者，問「為什麼你朋友都不來看開庭？」「這裡沒有媒體，探監時，妳男朋友都跟你說什麼？」

平路的學歷之一是台大心理系畢業，對於判決書上的心理學範疇，判決書上寫的「本院認為深度心理治療並不包括可能可以防止被告『再犯風險』之命題」，她也認為失之於獨斷。

平路說，人心是遍佈暗礁的水域，這樣一紙判決書，甚至作為死刑依據，對真相拼圖毫無助益。她並沒有意思要為被告的女店長平反，女店長殺了兩個人，確實是重罪，但她好奇，女店長為什麼而殺，這起罪行有沒有其他理由。

於是她以佳珍、洪伯、洪太三個虛構的人物為主體，寫成《黑水》這部小說，試圖勾勒在兇殺案發生之前，他們各自的生命故事與心靈軌跡。

摸那些從來沒有人摸過的地方，是不是愛？

知名心理學家阿德勒在《自卑與超越》提到，罪犯與其他人是一樣的，並非異類，他的行為也是能夠被理解的一種人類行為，如果我們能承認，罪犯並非一件孤立存在的事情，而是具有生活態度的特徵，那麼我們就能夠有信心，相信自己能夠改變犯罪。

在這則犯罪事件裡，為什麼佳珍要為了區區三十幾萬元台幣，殺害洪伯與洪太？她與洪伯之間，為什麼會有金錢往來？除了常客的這個理由外，有沒有更底層的動力，讓佳珍與洪伯愈走愈近？後來甚至還跟這位幾乎都可以當她爺爺的人，發生了性關係，而後來，又是為了什麼，讓佳珍動了殺機？

平路寫佳珍，這個從小失去父愛的底層家庭女孩，對愛的渴望，她說：「法庭上需要的是簡單的答案，『泯滅天良』、『罪無可赦』、『人神共憤』、『十惡不赦』，檢察官一句接一句在斥罵，沒有人認真聽被告想要表達的意思。如果近距離靠近佳珍，輕手輕腳靠近她，如果潛入佳珍的內心世界，或者她想說的是，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愛，用毛巾幫我搓身體是不是愛？碰觸我的腋窩，撫弄我的小腹，摸那些從來沒有人摸過的地方，是不是叫做愛？世界上沒人愛過我，阿母不愛我，阿爸一早就離開我。油漬漬的腦袋靠近我，骯髒的手指觸摸我，恥辱的氣味跟隨我。如果知道祕密的人都不在世界上，我是不是就可以自由？如果沒有人會發覺過去的事，我是不是就可以有愛的機會？」

婚姻裡長年的性慾求不對稱，該怎麼平息、緩解？

至於洪伯，在慾望的驅使下，藉口教佳珍股票投資，還刻意製造兩人之間的金錢往來紀錄，設計下藥迷昏佳珍，與佳珍發生關係，還為了能夠與佳珍在一起，布局要佳珍配合，打算殺害妻子，最後不僅妻子殞命，他也死於他安排的計畫之下。

但平路對洪伯的慾望，也有憐憫，她在幾則訪談裡，提到洪伯時說：「洪伯對佳珍的熱情，很難揭露在陽光下，因為會被視為不正當的敗德行徑，然而，誰又理解洪伯在婚姻裡蓄積了多少不滿？他多麼費力去壓制身體裡那頭小獸？藏在每家壁櫥裡的祕密：夫妻間性的慾求，可能是對不對稱的慾求，在夫妻多年之後，怎麼平息？怎麼緩解？我們傳統裡，把婚姻歸入倫理關係，有了夫妻之倫，就解決了所有問題，真的嗎？」

「我們的文化傳統，常是未經同意，硬把有年紀統統擺進倫理結構，這點與西方不同，舉一個例子，路上不認識的也稱『北北』、『爺爺』，一旦這麼稱呼，如同家中長輩，長輩若是踰越分寸，就是猥褻的事，牽涉到亂『倫』禁忌。這讓洪伯一類生機勃旺的中老年男士難以自處，除非他在很高的社經地位，有豐厚的財富資源，有人替他打點各種眉角，否則，他必須心機深沈，才能夠得其所欲，感覺到青春的滋潤。我們的文化看似敬老尊賢，其實充滿年齡歧視，包括把長輩放入倫理的虛位，從此對他的真實需要不理不睬，從這個角度看，洪伯當然有他難言的委屈。」

她要外人看見，自己嫁的好

至於整起案件裡，最無辜的洪太，透過洪太的內心獨白，平路寫洪太在刻意表現的美滿婚姻表象下，在關係裡感受到的深沉空虛，摘錄幾段句子，可能在婚姻裡的妳，也會有感覺：

「當了這些年夫妻，到頭來男人還是別有所圖，她想著豈只她，困在婚姻裡的女人都是這樣，多數時候是自己騙自己，騙得久了，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她想想多冤又多蠢，總在努力給丈夫做面子，不時在男人衣袋裡塞一疊千元鈔，怕丈夫在外面顯得寒傖，她要外人看見，自己沒嫁錯，嫁的是頗有身家的老紳士。」

「好聽是彼此尊重，各自擁有活動空間，兩人的東西也是各管各的......衣櫃高處幾個方盒，標著「我的衣樣」、「我的設計」，裡面有剪裁好的紙樣，等著配上適合的布料，這些方盒裝著她的夢想未完成。她心裡想，不只她，不少已婚女人也一樣，婚姻裡一旦出現裂隙，回頭來守護本身的完整世界。」

新聞事件裡的主流輿論，一定都是對的嗎？

網際網路出現之後，本以為世界的聲音會更多開放多元，但實際狀況，卻好像正好相反，網路讓所有人發表言論的途徑更為方便迅捷，卻也更加深了各個同溫層之間的壁壘分明，加上演算法的推波助瀾，公眾事件的真相，也愈來愈傾向一面倒的，難以出現更多面向的聲音，對於每天都接觸大量網路資訊的現代每個人來說，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危險的地方在於，若有專業的有心人士刻意操弄，小至個人的聲譽甚至性命，遭到輿論的捧殺，大致掀起國族的革命或戰爭。

在《黑水》這本小說，平路的寫作方向，完全與主流方向不同，以致於她在新書發表會時，甚至還有讀者質問她，為什麼要替兇手講話，她在這本書最後的訪談裡說，殺人的被告並不無辜，她好奇的是，為了什麼？罪行有沒有其他原因？其他理由？她想要把包括與你我相通的慾望與感情，重新還原回來，她為什麼會下手？她怎麼可以這樣殘忍？《黑水》就是在這樣的思維中解謎。

今年在我很喜歡的pocast節目《只能喝酒的圖書館》接觸了平路，開始對她有了興趣，雖然我很早就聽聞過她的名字，卻從來沒有接觸過她的作品，《黑水》是我接觸的第一本平路，一開卷就幾乎停不下來，很喜歡她像外科醫師般，用手術刀打開事件幾位主角的內心，細細剖析裡面的脈絡條理，很溫柔的帶領讀者，看到裡頭含藏的隱微心事，也讓我們看到，身而為人，人性裡共同的無奈。

無論你對媽媽嘴案件，有沒有興趣，《黑水》都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說，這本小說還很特別的，在每一章的結束，附上真實案件裡的證詞、法官或律師的評論、媒體報導，或傳媒學者的看法，在虛的小說內容，與實的案件之間，讓我們有更多的媒材，在表象的案件下，做更多的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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