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被孩子說的話嚇著。
那些會嚇著我的話,大多不是來自孩子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孩子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不見得比大人更豐富,衹是很多大人長期不使用他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所以有時相比孩子天外飛來一筆的話語,顯得蒼白而已。
懂得使用想像力的創造力的大人,他們的語言表現是比孩子豐富的,因為他們有更豐厚的生活經驗,也接受了更多信息和刺激。
某些成人對兒童想像力和創造力展現出驚異,乃是出於一種移情:他們對自己的童年缺憾感到惋惜,於是將他們的遺憾移情到孩子身上,他們所歌頌的,正是他們渴望在童年時擁有,卻始終錯過且無法彌補的生活方式。
當我說,孩子說的某些話嚇著我,那些話主要來自於孩子某些「不加掩飾的表達」。
隨著我們的成長,我們變得很容易掩飾我們的內心,我們通過掩飾內心來保護我們自己的心靈。
我們戴上一副又一副的面具,就像吃了禁果的夏娃,拿葉子遮蔽自己的裸體。這種情況,好聽點就叫社會化,我們通過社會化的面具,好讓自己可以在群體中存活下來。
這種存活以犧牲自我的本真性為代價,但對孩子來說他可能不會想那麼多,或者因為他自我保護的能力有限,使得他在很多時候更願意去傾訴他的內心,表達他的痛苦,告訴別人我受傷了。
對大人來說,承認自己受傷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就像只要不承認自己受傷,就好像等於自己沒受傷一樣。確實,這一定程度上是一種自我欺騙,一種掩耳盜鈴的行為。可是人們確實需要這種行為,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欺騙自己,好化解成長之殤,在邁向老年與死亡的過程中,活得面目全非後,隨時可能因為自我分裂而自我崩潰。
好讓自己在日復一日、點對點的庸庸碌碌中生存下來,給自己謀一條心靈的出路。這是虛偽嗎?這是愚蠢嗎?這是庸俗嗎?我覺得都不是,我只覺得悲傷。就像韭菜不是一天養成。
韭菜是日積月累吸收陽光、水和養料,它們才能長得那麼大。試問,有韭菜天生就希望自己成為韭菜嗎?生下來就接受自己成為被收割的農產品嗎?我想這並不符合人的天性。
人天生保持著生命的欲求,如柏格森說的生命衝力,或是存在心理學說的原始生命力。人天生想要越多越好,包括想要得到更多美的、善的、有利的東西。人的天性帶有一定的侵略性質,這是人的本質。
然而,接受真實的自我並不容易,因為在我們身處的社會文化中,某些本性被視為罪惡的,視為糟粕,可是人的本性有所謂罪惡和糟粕嗎?這不都是後天形成的概念嗎?來自少數人制定的倫理道德和框架。那麼,為什麼多數人要去遵守少數人制定的框架?
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權力不對等的世界,有權力的人,他的一個念想,就能左右很多人的命運。就像我們身處的國際社會,社會上確實存在行使公理和正義的行動,但公理和正義又必須通過有權力的政權或組織來守護。
欠缺守護者的公理和正義,就像玻璃中的花朵,很美,也很脆弱,隨時可能被摧毀。
人是自我糾結的動物,同時具備孟子說的良知、哲學家盧梭說的童真。但也同時具有荀子與西方存在心理學在人身上見證的,人性非常原始的、暴虐的、自私自利的……種種為人際社會帶來血淚的本性。
由糾結的動物所形成的文明——也就是我們人類生活的這個世界——不存在完美的和諧。
人就是這樣的矛盾體,有善有惡。當我們帶著如此完整的認識,我們會發現,孩子在教學現場發生的種種景況變得清晰、澄明而不流於大人的移情。
擁有完整的認識,我們才能對孩子的期待落地,在發揚他們良知的同時,也能幫助他們把握其內在原始生命力的部分。結合正面、負面——或用存在心理學的語言:存有與非存有——使孩子更能完整瞭解自己,瞭解人(human being)。進而使他們的成長得以落地,而不是將自我成長架構在一個被過度淨化的空中樓閣之上。
同樣地,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態度來看待自己,包括老師。
我們不是鼓勵老師要變得自私自利,而是讓老師的工作跟隨真實人性落地,老師不是聖人,也無須用超凡的標準框架自己。老師需要在辛苦之余得到充分的休息,需要為自己的付出得到相應的報酬,這並不是墮落,而是符合人性的基本訴求。
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用「基本人性」的訴求來看待彼此,正如老師對待學生,學生對待老師,很多事就可以用一種真實和純粹的方式加以處理。
從這個角度,兒童哲學的真諦顯而易見:兒童哲學的教師,無須把孩子視為純粹的天使,或是把他們視為一種純粹正面的、完美無缺的存在。
如果我們把兒童視為這樣的一種存在,我們非但忽略了他們人性中的另一面,更可能讓兒童誤以為他們內在的本性原始生命力是不潔的,換言之,這會讓兒童感覺內在的半身被否定。
若是教育工作者無法接納真實的兒童,他們面對的就不是真正的兒童,而是「理想中的兒童」。理想中的兒童是少數成人理想化的產物,是他們移情的客體,是一種宛如處女情節一樣的偏見。
這對兒童並不公平,因為他們的真我並沒有得到完整的接納,就像父母接納孩子的全部,他得接納孩子的優點,也得接納孩子的缺點。如果他罔顧孩子的缺點,只承認具備優點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這樣的父母,他們愛孩子嗎?我想他們愛的是他們理想中的孩子,只有孩子優秀,只有孩子完美,如他們所想,他們才愛。
假使教育工作者用同樣態度去面對孩子,能教好孩子嗎?這顯然矛盾,且不切合實際。
兒童哲學要回到真實的人,回到真實的社會。回到不完美、令人糾結、具有破壞性,但也同時具有建設性、良知與樂於與人為善的「真」兒童。
這就是我想說的,兒童哲學的起點在哪裡?我想就從「每個人接納真實,真實接納每個人」為開端。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前台灣哲學諮商學會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