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何說謊?為了讓自己、或某種關於自己的「情況」比看上去的更好。這裡有一些非常複雜且詭異的結構,你判斷現在的場合「看起來」(也就是對你而言的實際)的樣子,會讓對方判斷為不好,而為了扭轉那一想像中的判斷,你在不可能得到「相同情況中不說謊」之實際對照組的前提下,假定了說謊的結果更好。
這是第一種典型的情況:我們作為一名被動受評判與獎懲的對象--譬如一名孩童、或一名「小」員工--在那種「我就怕被罵」的心態下,為了不被懲罰甚至得到不應得的獎賞,我們被動地,去說出那個與當下情況不至於不協調的「我寧可事情是那樣」的非事實情況。
在第二種情況中,同樣不是「發自內心地想說謊」,而是為了讓故事聽上去更精采或僅僅是更「通順」,人們會有意無意地誇大、或對事實的不同部份做出不同程度的偏重。
這麼說不見的和我們有利益關係,甚至我們還可能不小心說出一些對我們不太有利的事情,在這些時候,我們這麼做的主要原因,只是因為自己深深地捲入了「說故事」這一行為中,這個行為往往讓我們不自覺地想要在裡頭添加戲劇性。譬如一對互相摟肩的情侶親吻了幾秒鐘,在隔天人們的八卦描述中成了「大庭廣眾下激烈擁吻」。
而第三種理由是,高明的說謊會給人一種「我很厲害」的快感。我們不用像西索那樣極致、也不必像夜神月那樣壟罩在某種與犯罪難分難捨的表演欲中,在那些無傷大雅的謊言、惡作劇與遊戲中,我們都享受著這種樂趣。
在狼人殺或陣營遊戲中勾心鬥角、在《卡坦島》、《幕後交易》裡面談判和互相計算,加上我們都知道日常中說謊帶有的負面屬性,這種「悖德感」,讓那些我們相信自己可以說謊時感受到更多的興奮與刺激。
的確,除了上述三種最典型與日常的情況之外,存在有那種明明白白地要傷害別人的謊言,像是詐騙集團、"Pump and Dump"、惡意毀謗……,但在一種較不考慮道德態度的分析中,我們至少可以在底層看到上述三者仍佔據某種主導結構。
進一步來說,如果一個人的目標是破壞另一個人的名譽,那比起承受更高風險地用不存在的事情毀謗,去說出那些真正能毀滅它的事實聽起來是更好的選項。(另一方面,在核心目標就是要製造混亂與不信任感的新形態恐怖主義與認知戰中,去創造更多假訊息有時本身就是目標。這種有意識地創造虛假來模糊現實的做法或許仍可以在部分主題中被放在謊言的框架下討論,但由於其核心目標並非取信於人,其實已經完全偏離了典型意義下的「謊言」。)
因此,在多數的情況之下,人們說謊的一種核心圖像是「透過謊言行為去設置出的那個世界,在一種特定意義下比實際世界來得更好」,當我們接到「你到哪了?」的電話卻還躺在床上時,會想要盡可能地讓對方看見那個「我在路上了」的世界,「有點塞車」比「我睡過頭」來得更好,我們模模糊糊地這樣相信著。
或者,為了美好的友誼,我們有時會說那件平凡無奇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好看」,倒不是說我們總是試圖討好別人(雖然有時我們的確有這個面向),但更多時候我們只是不想當個「心直口快」的討厭鬼。去說「噢,可是就真的不太好看啊」來讓對方的心情黯淡下來,有時比說個小謊更沒禮貌。
同時,說謊也會給人帶來一種特定的、有意思的體驗。就像我們試圖在那些爾虞我詐的桌遊中想要得到的。如果大家都知道這是為了友誼和樂趣,去嘗試設置一些可以和實際證據足夠好地串聯的情況,也是一種創造力的練習。
但另一方面,我們可不想當被騙的一方。即便我們自己、哪怕和我們對話的人都不帶著惡意,我們還是有著那種想要辨別真相的傾向。就算會有些感傷,我們偶爾也想說出「其實你只是在安慰我吧」。
這同時也是「說謊遊戲」有趣的另一面,聽者去找出說謊行為中的破綻,在一種不會讓你們友誼破裂的情境中拆穿他的假話,這為我們帶來了另一部份的樂趣。雖然謊言或許不適合被比做一件藝術,但識破謊言的過程,倒挺像在品評一件作品。為了更好地做到這件事,我們將以一種「作者已死」般的態度暫時離開關於「謊言動機」的想像,去看看進行說謊這一「表演」時,行為者將呈現出怎樣的模樣。
為了判別謊言,我們可以從行為者的三個面像:語言、非語言表達、與非表達性的身體表現來分別考慮。當然,這三者其實不能截然劃分,它們都是某種與目的/前在目的相關的身體動作。但一般來說,語言涉及到更多主體有意識地給出的概念內容,非語言的表達則展現出更多無法自控的細微動作。
從最難自控的非表達性表現來說,「測謊機」是最典型的訊息獲取工具。雖然這個名字很好記,人們也通常將它用在這個用途,但在一個更公允的角度中,我們會稱它為「多種波動描記器」。
這種儀器會偵測並記錄我們身體發出的細微變化(也就是「多種波動」),我們能夠從這些變化中推測出受試者對這個問題或他自己的回答有和平時不同的情緒起伏,但如果你對面的這個人以一種「一旦出現這個就代表說謊」的態度在使用它,你就要小心了。如果不是這個人學藝不精,就是他先入為主地準備加罪於你。
對於種種細微的身體動作,無論其可控程度有多大,我們都需要先觀察與熟悉一個人的通常狀態,才可能在這個基礎上分辨實話與謊話之間的差異。你肯定不會希望自己因為鼻子過敏就被人當成滿嘴謊言、也不會希望因為天氣太冷就被視為拒絕溝通。
人的肢體的確時時刻刻透露出訊息,可是像是「右手在左手上的人比較理性」、「思考時眼球向上的人是視覺型」或「說謊時會摸鼻子、抿嘴唇」這種一一對應的訊息,除了那些「你不能不知道的實用心理學」的死忠信徒可能會自我催眠地這麼做,如果你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且思緒清晰的人,可別期待有那些簡單的公式可以依循。
巨大的雷聲之所以如此嚇人,不僅僅是因為它有夠大聲,更是因為,在那之前有著一長串平穩的寧靜。那些脫離通常狀態的變化反應,有可能是說謊的徵兆,至少是他情緒起伏的徵兆。但除非他說其他話時都堅定地盯著你,別因為他就是一個害羞的傢伙,就說他回答問題時眼神游移。如果你迷信某些徵兆,輕易地相信雷聲夠大就會嚇到,你將沒辦法辨識出謊言,就像對劉備失去戒心的曹操。
而在言語方面,無論是再怎麼熟練的說謊者,說謊時還是會處於一種和說實話時不同的特殊情緒,無論是罪惡感、緊張感或是興奮刺激。同時,說謊者必須要能夠隨機應變地處理一連串複雜訊息,大腦會比平時消耗更多能量,以至於更容易感到疲勞;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根據其個性和對於謊言的準備程度,他會說得比平常明顯更多、或者明顯更少。且因為缺乏相關的知覺經驗,所以比例上會有更多解釋性而非描述性的語句。
同樣的,並非解釋性語句多就意味著說謊。一般而言,在高學歷者的表達中,解釋性語句的比重也會較高。雖然川普支持者可能會覺得「你看吧!這些知識份子成天在說謊」,但我們可不打算先入為主地這麼想。這裡所說的,是解釋性語句橫向地比相同教育程度的人多、以及縱向地比平時的自己多。
並且,說謊者會積極地想要讓自己的謊言(及說謊時的狀態)盡可能地和平時的樣子相近,這一步尤其容易使謊言暴露,就像那種「讓人猜來賓有沒有吃到辣椒」的綜藝節目常常呈現出的那樣:沒吃到的人會假裝很辣、有吃到的人會假裝不辣。通常直接「反過來演」的表現會不太理想,更好的策略或許是吃每一個時都假裝超辣,這麼一來即便它真的超辣也沒關係,反正你每次都演得一樣誇張。
也就是說,雖然我們沒辦法以某種「只要如何如何就代表說謊」的方式去給出判準,但完全可以透過觀察一個人在特定問題時出現的明顯異常來對其是否說謊有著初步的判斷。無論他是否衷心地想要騙人,只要他越意識到自己說的內容和實際情況不同,他就越會欲蓋彌彰地在每個小細節插上「此地無銀三百兩」。
然而,對一些與現實之間存在著某種模糊偏離的人而言,他有時會不以自己在說謊的方式來說謊,譬如我們聊過的MacGregor,比起一個騙子,真的帶著船隻前往拉丁美洲的他,到最後更像是一位幻想家。假如那些他招募到的拓荒者真的成功了,那麼即便"Poyais"不存在,那個真的被打造出的一個具商業價值的殖民地或許真的能滿足他對人們開出的支票,或至少能成為一個誤打誤撞的勵志家。
事實上,當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幻想誇張到一個程度時,人們就不會覺得它是謊言了。就像「一滴血就能快速做數百種檢測」,哪個騙子會說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呢?所以這位致力將自己打造成「女版賈伯斯」的詐騙天才,用這種荒謬的項目融到了大量投資,讓公司一度擁有90億美元以上的估值。
但Elizabeth Holmes和MacGregor終究沒有「現實扭曲力場」,世界不會配合他們的幻想而改變。只要一個謊言沒有隨時間變得無關緊要,越吹越大的氣球終究會被事實的尖銳性給戳破。
就像一年比一年更危險的經濟泡沫,一開始可能來源於一個符合政府訴求且彷彿可行的經濟學思想,後來為了維持政府的信譽與確保相關部會在敘事上的一致性,他們不得不用更多挖東牆補西牆的政策來掩護千瘡百孔的世界經濟體系,並在虛假的經濟蓬勃中漸漸捲進無限QE創造的完美幻境。
我們也許能看到鮑爾的言不由衷與情勢所逼,但以謊言來再造世界的「自由主義經濟」本身,在謊言破滅之前,那些表露真相的手部細微動作,人們還是難以清晰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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