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城市的天際線在暮色中若隱若現。葉青站在她公寓的陽台上,目光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城市的燈火中。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的邊緣,溫熱的茶水散髮出淡淡的茉莉花香。
「葉青,你還好嗎?」閨蜜小婷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葉青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微笑,轉身走回客廳。「我很好,只是在想工作的事。」她輕聲回答,努力掩飾內心的波動。
小婷狐疑地看著她,「你最近總是心不在焉的,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
葉青搖搖頭,「沒什麼,可能只是太累了。」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對了,你之前說要介紹個男生給我認識?」
小婷眼睛一亮,興奮地說道:「對啊!他叫李明,是我表哥的同事,人很不錯的。要不我安排你們見個面?」
葉青勉強笑了笑,「再說吧,我現在可能沒什麼心情談戀愛。」
送走小婷後,葉青獨自坐在沙發上,內心的孤獨感如潮水般湧來。她的生活看似平靜——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幾個要好的朋友,偶爾的家庭聚餐。但沒人知道,她心底藏著一個秘密,一個讓她無法真正敞開心扉的秘密。
那是大學時期的一個夜晚,一次突如其來的侵犯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葉青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要忘記,時間終會治癒一切。然而,時間並沒有抹去那段記憶,只是將它推到了更深的角落,成為了她生活中無形的枷鎖。
葉青常常質問自己:「這真的算是創傷嗎?都過去這麼久了,我難道還不夠堅強嗎?」她強迫自己表現得一切正常,努力適應獨處的生活,因為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夜深人靜,葉青躺在床上,睡意卻遲遲不來。她翻來覆去,腦海中不斷浮現那個夜晚的片段。最後,她起身打開電腦,在搜索框裡猶豫許久,終於輸入:「如何克服性創傷」。
週一早晨,葉青坐在會議室,心不在焉地聽著同事們的討論。突然,一位男同事的粗俗玩笑引起了她的注意。
「嘿,你們聽說了嗎?隔壁部門的小李居然被他女朋友甩了,哈哈,估計是床上功夫不行吧!」
周圍響起一陣哄笑,葉青卻感到一陣噁心。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開始出汗。那種熟悉的恐懼感再次籠罩了她。
「葉青,你怎麼看?」部門經理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我⋯⋯我不太舒服,先失陪一下。」葉青匆忙起身,幾乎是逃離了會議室。
她躲進洗手間,雙手撐著洗手台,望著鏡中蒼白的臉龐。「冷靜,葉青,冷靜下來。」她對自己說,但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那天晚上,葉青又一次被噩夢驚醒。她坐在床上,渾身冷汗,心跳如鼓。她打開台燈,顫抖著手拿起放在床頭的心理學書籍。這是她最近開始閱讀的,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答案。
她翻到做了標記的那一頁,上面寫著:「弗洛伊德提出的『延宕性創傷』(Nachträglichkeit)概念指出,創傷的反應並不總是立即出現,而可能在事件發生很久之後,由某個觸發事件引發。」
葉青深吸一口氣,這段話似乎解釋了她的狀況。那次創傷發生在多年前,但直到最近,那些痛苦的記憶和情緒才真正開始影響她的生活。
她繼續往下讀:「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的症狀包括反復出現的噩夢、閃回、回避與創傷相關的刺激、情緒麻木以及持續的警覺狀態。」
葉青輕輕合上書,這些症狀她都再熟悉不過了。她拿起手機,鼓起勇氣撥通了心理熱線。
「您好,這裡是心理熱線,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您?」溫和的女聲從電話那頭傳來。
葉青深吸一口氣,「我⋯⋯我想我可能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我總是做噩夢,而且對某些場景有強烈的恐懼反應。」
「您很勇敢,能夠意識到這個問題並尋求幫助。」心理師平靜地說,「能跟我多說一些嗎?這些症狀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有沒有什麼特定的觸發事件?」
葉青慢慢地道出了自己的經歷,從大學時的那個夜晚,到現在持續的噩夢和恐懼。說出這些話的過程讓她感到既痛苦又解脫。
心理師耐心地聽完,然後說道:「葉青,根據您描述的情況,您很可能正在經歷『延宕性創傷』。這是弗洛伊德提出的一個概念,指的是創傷反應可能在事件發生很久之後才顯現。這並不意味著您不夠堅強,相反,您一直都在努力應對。現在,也許是時候尋求一些專業的幫助了。」
葉青感到一陣如釋重負,至少現在她知道自己的感受是有名字的,是被理解的。
心理師繼續說:「我建議您可以考慮參加一些支持小組或者尋求個人心理治療。有很多針對性創傷的專業治療方法,比如認知行為療法、眼動脫敏與再處理療法(EMDR)等,都有很好的效果。」
幾天後,葉青在瀏覽新聞時,一篇關於台灣慰安婦的報導吸引了她的注意。
「戰爭結束後近百年,這些曾被迫淪為性奴的女性終於開口講述她們的故事。」報導這樣寫道。
葉青被深深觸動了。這些女性經歷的痛苦跨越了幾代人的記憶,她們曾和葉青一樣選擇沈默,因為害怕社會的歧視和羞辱。但最終,她們還是鼓起勇氣,站出來訴說自己的經歷。
報導中提到了一位名叫阿嬤的老婦人。阿嬤說:「我沈默了大半輩子,但現在我要說出來。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讓更多人知道戰爭的殘酷,讓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葉青的眼睛濕潤了。她突然意識到,創傷並不會因為被壓抑而消失。相反,只有勇敢面對,才能真正獲得解脫。
她打開電腦,開始搜索關於創傷治療的資訊。在一個心理健康論壇上,她看到了一個針對性創傷女性的心理支持小組的資訊。
葉青的手指懸停在報名按鈕上,內心掙扎了許久。最後,她深吸一口氣,點擊了「報名」。
支持小組的活動比葉青想像的要專業得多。小組由一位經驗豐富的心理師吳老師帶領,她在介紹時提到自己曾參與過台灣慰安婦的心理治療研究。
「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些關於創傷治療的最新研究。」吳老師開始說道,「最近有學者對慰安婦的創傷治療進行了深入研究。他們發現,創傷的影響不僅僅是個人心理層面的,還與社會文化背景密切相關。」
葉青認真地聽著,想起自己看過的那篇關於台灣慰安婦的報導。
吳老師繼續說:「比如說,洪素珍教授通過戲劇治療工作坊,幫助慰安婦女性表達她們的情感和經歷。這種藝術治療方法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今天,我們也會嘗試一些類似的方法。」
接下來,吳老師帶領大家進行了一些戲劇治療的練習。葉青起初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漸漸地,她發現自己能夠通過角色扮演來表達那些平時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受。
在一次角色扮演後,吳老師解釋道:「這種方法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能幫助我們重新審視過去的經歷,給予我們一種新的視角和控制感。它不僅是個人層面的治療,更是一種社會性的行為。正如後殖民主義女性主義學者楊賢娥和蕭玉華所指出的,性暴力在集體記憶和身份認同中扮演著複雜的角色。」
葉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開始理解,自己的創傷不僅僅是個人的問題,也反映了更廣泛的社會文化背景。
在小組活動的最後,吳老師鼓勵大家嘗試寫下自己的故事。「書寫可以是一種強有力的治療工具,」她解釋道,「它不僅幫助我們整理思緒,還可能成為重要的見證。就像那些勇敢的慰安婦阿嬤們,她們通過口述歷史,不僅治癒了自己,也為歷史留下了寶貴的證言。」
葉青拿起筆,開始寫下自己的故事。她發現,隨著筆尖在紙上移動,那些長期壓抑的情感彷彿找到了出口。她意識到,這不僅是她個人的治癒之旅,也可能成為幫助其他人的一種方式。
接下來幾周,葉青繼續參加小組活動,同時也開始了個人心理治療。她學習了各種應對技巧,如正念冥想、漸進性肌肉放鬆等。漸漸地,她感到自己正在重新獲得對生活的控制。
有一天,葉青鼓起勇氣,在小組中分享了自己的進步:「我開始理解,創傷確實改變了我,但它並不定義我。我學會了接納自己的全部,包括那些曾經讓我感到羞恥的部分。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正在經歷類似的痛苦,請不要放棄。尋求幫助並不可恥,相反,這需要莫大的勇氣。」
說完,葉青環顧四周,看到其他成員眼中的理解和支持,她感到一陣溫暖。她知道,自己的治癒之旅還在繼續,但她不再獨自面對。在這個充滿理解和支持的環境中,她正在一步步地重建自己的生活和身份認同。
幾個月過去了,葉青的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不再總是回避社交場合,開始學著表達自己的感受。噩夢的頻率減少了,儘管偶爾還會出現,但她已經學會了如何應對。
有一天,小婷再次提起介紹對象的事。
「葉青,你最近氣色好多了。我那個表哥的同事李明,他還挺想認識你的。要不要考慮見個面?」
葉青猶豫了一下,然後微笑著說:「好啊,為什麼不呢?」
她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準備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但至少她不再害怕嘗試了。
在支持小組的最後一次聚會上,吳老師邀請大家分享這段時間的感受和收穫。當輪到葉青時,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幾個月前,我來到這裡時,覺得自己已經破碎得無法修復。但現在我明白了,我們每個人都有愈合的力量。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的『延宕性創傷』,我們的痛苦可能會延遲顯現,但這也意味著治癒的過程同樣可以在任何時候開始。」
她停頓了一下,環顧四周,繼續說:「通過這段時間的學習和治療,我理解到創傷不僅僅是個人的問題,它還反映了更廣泛的社會文化背景。就像那些勇敢的慰安婦阿嬤們,她們的故事不僅是個人的創傷,更是整個時代的見證。」
葉青的聲音漸漸變得堅定:「我學會了接納自己的全部,包括那些曾經讓我感到羞恥的部分。我想對所有正在經歷類似痛苦的人說:你們並不孤單。尋求幫助並不可恥,相反,這需要莫大的勇氣。正如後殖民主義女性主義學者所指出的,我們的經歷在塑造集體記憶和身份認同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說完,葉青感到一陣輕鬆,彷彿多年的重擔終於卸下。其他成員和吳老師都報以溫暖的掌聲和鼓勵的眼神。
那天晚上,葉青坐在電腦前,開始寫下自己的故事。她想,也許有一天,她的經歷能夠幫助到其他和她有相似遭遇的人。
她寫道:「創傷並不是終點,而是一個新的開始。它教會了我如何更深刻地理解自己,如何與自己和解。現在的我,不再是那個被困在黑暗中的女孩,而是一個正在學著重新擁抱生活的女人。」
窗外,晨曦初現,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葉青站起身,走到陽台上。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清晨的空氣。她知道,前方的路還很長,但她不再孤單,因為她找到了面對一切的勇氣。
葉青的經歷,展示了性創傷對女性的深遠影響,同時也呈現了治癒的可能性。它告訴我們,創傷並不是一個人的弱點,而是需要被正視和解決的問題。
對於那些可能正在經歷類似困擾的讀者,希望葉青的故事能給予你們力量和希望。記住,你們並不孤單,尋求幫助是邁向痊癒的第一步,也是最勇敢的一步。
每個人都值得被理解,被接納,被愛。無論你經歷了什麼,都請相信,你依然擁有掌控自己生活的力量。治癒是一個過程,它需要時間,需要勇氣,但最終,你會重新找到屬於自己的光芒。
正如葉青所學到的,我們的故事不僅僅屬於我們自己,它們還可能成為改變社會、啓發他人的力量。通過分享我們的經歷,我們不僅能夠治癒自己,還能夠為建立一個更加理解、包容的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
讓我們攜手同行,共同創造一個每個人都能自由表達、勇敢面對過去、充滿希望地展望未來的世界。因為每一個人的故事,都值得被聽見,都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