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常做夢,醒來後感覺非常複雜。夢擅自開始又突然結束,有些在夢裡要去做的事,醒來後就再也無法完成了,快要抵達的地方、快要開始的一堂課、正準備要起飛的自己。醒來後這些事情便永遠停留在那裡,永遠的等候或遲到、永遠的趕路,永遠無法得知自己有沒有順利起飛。或是正面對的一個難題、逗留在谷底的情緒,也永遠無法去嘗試解決它了。夢醒了,但就像過去一樣還存在著,卻難以觸及。對我來說大多時候的夢是另人傷感的,充滿遺憾。
夢是如此真實,幾乎等同於實際發生,卻又因其本質之故,成為無法被完全挽回的事物。儘管醒來之後我們可以訴說自己的夢,又或者以精神分析法來拆解並理解它,然而無論如何,夢只面向我們自己,私有的夢境總是有光憑我一人無法看出來的盲點和意涵。這讓夢不可避免地帶有秘密的特質,我是我的夢的創造者,卻一點也感覺不到主動性,反而感到這樣的創造性是被動運作的。要夢什麼、發生什麼事、何時結束,我的夢輕易逃離我的掌控,雖然夢完完全全只因為我睡覺、做夢而產生,但作夢時我通常沒意識到自己在作夢,也沒想到自己可以加以控制(能夠意識到自己在作夢的人似乎也難以控制自己的夢)。如此虛幻的夢,無法被創造者加以控,更別說作為旁聽者的他人要如何理解創造者本人也難以言喻的奇幻夢境。在生活經驗中,如何以現象學的角度看待夢與自身的關係,理解夢的矛盾、詭譎和醒來之後的缺憾,翻轉其種種負面特質。
班雅明認為有一種夢,能為我們帶來「醒悟」的效果,這也就是說夢與醒存在有一種特別的雙層結構。我們能在清醒時思考過去夢境,而變得「更清醒」,表示原本的清醒其實並非絕對的清醒,而是帶有朦朧睡意、不甚清晰的清醒狀態。真正的清醒帶著秘密特質的夢境,是把過去夢境召喚到此刻的清醒世界中,來得到「悟」--啟明--的狀態。
班雅明將夢分為幾種存在類型,不存在夢的完全清醒、不由自主的回憶夢境、社會中被遺忘的集體記憶,以及能使我們「醒悟」的在醒之中倒轉回夢境的辯證。
在黑格爾式一去不復返的線性時間觀裡,理性推動著一切進程,把自己回顧一遍,我們永遠清醒向著未來、沒有夢的時刻。夢被屏除在理性世界的討論之外,且以蛻變來理解現在的模樣,褪去了一層皮之後,彷彿它從來沒有過去。至於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夢,則表現為一種由自主的回憶,小說主人公因瑪德蓮而喚回兒時記憶,被捲入過去夢境中。然而這樣的夢其實是以遺忘為基礎,凸顯出夢與醒兩個世界的截然二分,夢境就像是潘妮洛普的編織品,晚上織就、白天拆解。普魯斯特的夢僅止於個人記憶,班雅明走的更深,認為現代社會的神話形式是被遺忘的集體記憶。透過超現實主義的藝術作品,揭露出城市中沒有被認出來的獅身人面像、或是貌像長頸鹿的艾菲爾鐵塔,諸如此類在清醒的理性世界中作夢,產生荒謬的效果。雖然超現實主義的夢開始與醒產生交集,卻仍耽溺於神話的復辟當中。
***
精神分析有一個消音的前提,那就是睡與醒是相反的對立,然而這在經驗的意識上是無效的。事實上更應該是具體意識狀態無止盡的不同變化,它在所有可能的中心裡頭,被每一個可認識的醒的層次所決定。(105)
在精神分析那裡的夢與醒被一分為二成兩個對立的世界,如何把兩者關聯起來,遂成為精神分析學家常見的難解命題。然而對班雅明來說,夢之所以會成為慾望的集結之地、作為強烈的烏托邦的暗示,是因兩者其實只是意識的不同型態。在這裡,不只是歷史與記憶,意識的夢狀態以及被挑選出來的烏托邦暗示,同樣能以星陣結構來說明。夢就如同我們之前討論到的被壓迫的歷史記憶,能夠作為星陣結構的中心,透過結構中在周圍的無限的觀看視角來重新擺放星子的位置。夢,或者說這種意識狀態,其中的慾望和各種烏托邦,便以此重置來復原返本,被挽回登上歷史的舞台。
從現象上來看,夢與醒的星子不斷拉扯往返辯證,通過對方來定位自身,在「醒-夢」這端形成一種獨特的倒轉與挽回,在「夢-醒」這端則是一種以歷史書寫來進入歷史的過程。醒悟是記憶上的辯證,在夢與醒的雙層結構中,夢的正面價值在於儲存了烏托邦的記憶、慾望和各種可能性,並且作為在框架之外反思的必要條件,促使哲學驚奇的發生。
夢與醒是意識本身,夢是意識的肉體,醒是意識的精神。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