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們這個教育社群開始嘗試誘拐(X)培訓(O)大學生,希望他們未來可以考慮投身教育工作,或者至少對教育前線有更立體的理解。這週輪到我跟這群年輕人一起討論「惜惜」的實務練習。
親密對象如何面對我們的情緒?
在這麼多次的惜惜工作坊裡,我覺得最難回答的問題是「要怎麼惜惜自己?」對許多人來說,「一個人好起來」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為了瞭解我們的大學生們有沒有上面這個想法,我們從這個問題開始:「你們過去有情緒的時候,親密關係裡的另一個人,譬如父母或伴侶,他們怎麼面對你們的情緒呢?」
在這些大學生裡,有些人的親密對象(父母或伴侶)要他「要哭去別的地方哭」,有些人的親密對象則表示「等你哭完了我們再談」。還有一些人提到,他們的親密對象熱衷於提供建議──即使他們在充滿情緒當下,並不想聽什麼建議。
有人說,假如對方說「等你哭完了再談」,她就不會想要再去找他談了。有人則提到「情緒是自己的事,人家不接也是沒辦法」;這一些人裡則有人進一步相信「自己的情緒是自己的,不可以影響別人(或者說造成別人的困擾)」。
還有一位女孩這麼說:「就陪在我旁邊,不一定要做什麼,也可能是靜靜地陪著就很好了。」我問她:「是誰?」她緬靦地笑。
在場眾人自以為心領神會是那種曖昧:「不方便說的對象嗎?」她反而坦然笑著說:「我想像的。」
原來是想像的親密朋友啊。(泣)
我們整理了大家提供的經驗,對於親密的對象如何對應我們的情緒,大致區分出三種類型的反應:壓制、忽視跟說教。在場的人都同意,這三種方式大多對我們的情況都沒有幫助,有時甚至有反效果。
與其被這幾種方式打擾,還不如一個人靜一靜。但我們真的只想要一個人靜一靜嗎?
難道親密關係真的沒辦法幫助我們度過情緒的怒海嗎?
惜惜的角色扮演練習
我當然認為不是這樣的,不然我哪有臉開惜惜工作坊。
為了要試圖證明我的觀點、證明親密關係在這個面向上還有可能,我想出了一個惜惜角色扮演:矛盾大考驗。
這個角色扮演徵求兩個角色,一個是全世界最難攻不落的城堡,座落在最窮山惡水的森林裡,被最殘酷無情的野獸包圍著。我對這個角色只有一個要求: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安慰到。
我對另一個角色有三個要求,第一點是「絕對不可以放棄」,第二點是「要讓對方知道你還在關心」,第三點是「盡量不做不必要的行動」。我相信,只要做到上面三個原則,就可以攻破這世上所有的城堡──雖然小孩可能要花半小時到數個小時,大人可能要耗上幾小時到數年。
我把當天角色扮演的對話大致記錄如下:
矛: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盾:嗯。
矛:你不太開心?
盾:嗯。 (沉默) 矛:我可以知道嗎?
盾:知道了也沒用。
矛:對啊,沒有錯,知道了也沒有用。 (較長的沉默) 盾:沒什麼好說的啦,也沒有用啊。
矛:確實。 (較長的沉默) 盾:你不用在這邊啦。
矛:我會希望你好一點啊。
盾:好不了了啊。 (較長的沉默) 矛:我可以碰你嗎?
盾:碰哪裡?
矛:(用手掌觸碰肩膀稍微下方的背部) (沉默) 盾:不要再碰了啦。
矛:對不起。
盾:妳可以不用在這邊。
矛:我看到你難過,我也會難過。
盾:妳在這邊也就沒有用啊。
矛:沒有一定要有用啊,也沒有一定要好。 (沉默)
因為材料已經足夠了,所以我在這裡請他們停止,請旁觀的大學生們表達自己的情緒感受和發現。
有人將自己帶入城堡的角色,對扮演矛的人的不斷追問感到不耐煩。也有人代入矛的角色,對不斷發生的沉默感到焦慮。這兩個感受兩相比對,我們發現當我們作為矛的時候,對沉默感到焦慮,但做為城堡的時候,卻覺得沉默比較舒服。
除此之外,也有許多人發現,嘗試去安慰的人被拒絕了好幾次,這讓許多人開始懷疑:「難道這時候不是應該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嗎?」
真的是這樣嗎?
惜惜經驗的分析
為了更精準地瞭解城堡內部發生什麼事,我們請扮演城堡的女孩對整個惜惜過程逐句回憶自己的感受,我則試著詮釋她的狀態、確認她的狀態是否符合我的詮釋,並且試著指出她的回應所代表的真實訊息。(下文記錄的詮釋,皆已得到當事人的肯認)
矛: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盾:嗯。
矛:你不太開心?
盾:嗯。
(沉默)
城堡:到這裡我覺得還蠻舒服的,有人注意到我的不開心。
矛:我可以知道嗎?
盾:知道了也沒用。
矛:對啊,沒有錯,知道了也沒有用。
(較長的沉默)
城堡:對啊,我認同她說的。
我:妳的理智認同她的說法,但妳的感覺呢?妳那時候的感覺如何?
城堡:我覺得有點挫折和絕望,但不全是因為她的回答而挫折絕望,比較像是我自己處在絕望的情況裡,而她在這裡並沒有帶給我太多的改變。
我試著做出詮釋:在這裡,妳的拒絕其實是一個考驗,考驗這個人是不是跟過去那些人一樣,也是個會放棄妳的人。結果她在這個考驗裡沒有得到很好的成績,不過至少她沒有離開。
盾:沒什麼好說的啦,也沒有用啊。
矛:確實。
(較長的沉默)
城堡:因為真的是沒有用的、不能修復的事情,在她這麼說之後我依然感到絕望。
我(詮釋):這是第二次的考驗,她的表現還是不太理想。
盾:你不用在這邊啦。
矛:我會希望你好一點啊。
盾:好不了了啊。
(較長的沉默)
城堡:因為沒有用啊,所以她在這邊幹嘛?就在浪費時間啊。
我(詮釋):這是第三次的拒絕。
矛:我可以碰你嗎?
盾:碰哪裡?
矛:(用手掌觸碰肩膀稍微下方的背部)
(沉默)
盾:不要再碰了啦。
矛:對不起。
盾:妳可以不用在這邊。
矛:我看到你難過,我也會難過。
盾:妳在這邊也就沒有用啊。
矛:沒有一定要有用啊,也沒有一定要好。
(沉默)
城堡:她一開始碰我的時候我覺得蠻好的,但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就不想讓她繼續碰了。
我(詮釋):這是第四次的拒絕。當她說對不起的時候,妳有什麼感覺?
城堡:我覺得是我害的,那她就不用在這邊啊,不然就兩個人在浪費時間。
我(詮釋):所以妳除了挫折感之外,又多了內疚感。那麼,當她說「沒有一定要有用,也沒有一定要好」時,妳的感覺是?
城堡:我認同她的想法,但這樣說我沒有覺得比較好。
百善惜為先
除了上述的分析,我也邀請她回想沉默時的感受,她也認為對方沉默時的感覺比較舒服。也就是說,假如扮演矛的朋友察覺到追問或說話其實無助於惜到對方,那麼克服自己的焦慮,保持沉默也許是更好的作法。
正是因為如此,我認為如果能做到「不放棄」、「讓對方知道自己還在關注」、「盡量不做多餘的行動」這三個原則,我們也許就能穿過雲霧散盡、路徑分明的森林,走進對方的城堡裡,直直面對她/他的心。
在那之後,人通常就更有力量去面對無力挽回的事情;而那些需要旁人理性分析跟說理的難關,也可以建立在親密的關係與氣氛之上,事半而功倍。
除此之外,扮演城堡的女孩也讓我們知道,那些拒絕的句子其實是一種曲折的邀請:你會不會跟從前那些人不一樣,能夠接受我的狀態?不壓制我、不忽視我、不對我說教。最重要的是,你會不會不放棄我?
假如對方是「親愛的」,而你還可以,請不要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