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6|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讓優雅學院殿堂咆嘯的洪席耶思想-當今學院,求生建議

    (作者自製,引用須註明出處)
    (作者自製,引用須註明出處)

    於後現代五十年作為顯學的環境下,當今學子若如青年洪席耶,丟出『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方法』,可能產生難以預測的後果,輕則於課堂上引發咆嘯、研討會發生拍桌,重則可能論文無法通過。如此以卵擊石的舉動,雖看似浪漫悲壯,卻可能成為學界劇烈轉型下的砲灰。個人建議於學術領域,具有自我保護意識,不需撞得頭破血流,但以個人長期謀生的抵抗經驗,深深建議研讀德國猶太裔思想家-班雅明的著作。班雅明的思想試鍊,個人認為是當今學界生存的最大公約數。

    【寫在前面】
    十天前,原本答應讀者寫關於法國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2022年最新訪談集,《思考解放》(Penser l’émancipation),一篇數千字詳細解析,已經於三天內閱畢,並製作了四十頁的筆記,然而維生的翻譯案件湧來,近兩個月可能無法進行長篇無酬自發分享,在此致歉!
    然讀者一直向個人詢問洪席耶適合的讀本建議,特別抽空作個整理,提出洪席耶思想在今天法國學院【造成課堂咆嘯】之現象,並試圖提出【避免成為砲灰】建議研究方向,敬請指教,歡迎分享!
    法國哲學家洪席耶 2022 年最新訪談集,《思考解放》

    造成研討會拍桌、課堂咆嘯的「後現代科學方法」問題意識
    個人對法國學界最感佩服的一點,在於其直來直往的坦率文化,與隨時應變的求真精神。個人曾經旁聽一個向後現代美學致敬的學術研討會,在場沒有學者歌功頌德,而是個個針鋒相對、砲轟連連,最後以致敬對象的後現代大師,當場意氣拍桌,作為句點收場。
    個人剛到法國就讀人文研究所時,聽到耳朵長繭的研究方向為,以後現代理論,如「作者之死」、「文本愉悅」或「真實效應」,作為科學方法,指控所有人文主義作為「不科學意識形態」。彷彿只要控訴他者意識形態,自己奉後現代為聖旨圭臬的研究,科學性就自動成立,就可洋洋灑灑寫下數百頁論文,滔滔不絕開一整個學期的課。
    然而,如此橫跨五十年的「後現代科學方法」研究,卻在短短一、兩年中,急遽逆轉。個人曾經旁聽一堂整個巴黎可能碩果僅存的電影符號學課,課堂上有位同學以洪席耶批評後現代「真實效應」,作出十五分鐘簡短報告,隨即引爆本來溫文儒雅的教授,高聲砲轟洪席耶,長達一小時不肯罷休。隔年,經過此次事件,個人所處的人文研究所,於招收新生時,第一堂必修的課,即是「洪席耶思想研究」,自此,即很少聽到研究生以「後現代科學方法」,批判他者「不科學意識形態」。
    綜觀法國人文學界近幾年來可說 U 型方向轉彎的鉅變,可能提出兩個重要的當今問題意識:
    1. 後現代主義標榜的「以語言結構解構所有文明」,「符旨、符徵結構分割」,從前提假設、理論工具到研究結論,都是其自稱的「科學方法」嗎?
    2. 「後現代科學方法」背後,隱藏什麼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如何以馬克思唯物主義、菁英美學主義作為起源,提出什麼樣的「馬克思菁英無神烏托邦樂園」?

    「後現代科學」疑以本身菁英主義,清洗他者意識形態
    華語研究圈某些學者,似將洪席耶視為【後現代思想家】,或許有待商榷。準確地說,他應是個【處於後現代的當代思想家】,洪席耶甚至於2012年於《平等方法》(La méthode de l'égalité)訪談中,指出他認為當代流行劃分現代和後現代為兩個時代,不見得恰當,因為後現代只是人類從法國大革命以來,現代思想兩百多年滔滔長河中,一條有爭議的短期支流。洪席耶於超過半世紀之前,率先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方法,瞬間引爆其與恩師阿圖賽(Louis Althusser)的決裂;他更於二十年來,公開反對羅蘭·巴特提出的「真實效應」,震攝當代世界學界。我們或許可以更準確地說,洪席耶為【於後現代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方法的思想家】。
    青年洪席耶與老師阿圖賽的決裂,當時引發喧然大波,五十多年之後,我們也慢慢從洪席耶的訪談中,抽絲剝繭其斷裂的關鍵,應在於一個問題意識:「後現代主義是否為科學?」
    六十年代,任教於巴黎高師的阿圖賽,作為當時如日中天的左派青年導師,他特別將馬克斯思想劃分為兩個時期,他首先將青年馬克思以自發靈感,發展稚嫩思想,稱為「意識形態時期」;他又把為馬克思以成熟思想、學術語言,寫下《資本論》,稱為「科學時期」,阿圖賽自此認為【人類文明將從意識形態進步到科學】,更企圖以當時方興未艾的後現代「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e),完美連結到《資本論》的「科學性」,意指人類思想將以「後現代馬克思科學方法」,得到前所未見、跨時空、跨領域的整體宇宙知識統整,並將過去的千百年的人文主義、二十世紀的現代主義,都打為不科學的意識形態。
    青年洪席耶當時作為阿圖賽的得意門生,受命研究左派思想如何劃分成「意識形態時期」和「科學時期」,並將當時風起雲湧的後現代思想,視為馬克思主義的最新甚至終極科學發展。如此劃分卻遭到當時只是研究生的洪席耶,公開撰文反對,即刻造成「學界倫理」風暴,洪席耶與阿圖賽師徒關係,產生難以彌補的斷裂。洪席耶認為馬克思主義永遠是意識形態,從青年馬克思到成熟期間的《資本論》,其思想不斷發展、歷練,最後終能以學術語言,表達其年輕時接觸民眾的靈感喚醒、碰撞社會的思想醞釀;將馬可思主義截然分割為「意識型態」和「科學」,最多表現人們高舉光鮮亮麗的「科學方法」,實際上只是作為人類思想長河「意識型態」的一環。
    青年洪席耶首先注意到「後現代科學方法」,源自馬克思主義之思想系譜,本身即隱含一種龐大意識形態;洪席耶更注意到,後現代可能以光鮮亮麗的「科學方法」為由,作為他者意識形態的清洗工具。後現代菁英以索敘爾語言學的專有名詞出發,發展一套一般人完全無法以常識、常理理解的「術語關卡」,如記號、符徵、符指、S/Z… 等,造成一種自認完美的封閉知識體系,讓掌握「科學術語」的少數學院菁英,「拯救」宛如動物一般,困於原始意識形態的「無知」大眾;「後現代科學方法」一步一步,以「拯救無知人民」為名,利用封閉、玄奧、難解的理論迷宮,不斷加深菁英與大眾的間隔距離,最終以學院象牙塔菁英主義,高冷俯瞰人民,完成所有意識形態的清洗。
    洪席耶認為「後現代科學方法」推崇的「宇宙完美語言結構」,有其可能造成象牙塔崩塌的裂隙。二十一世紀以來,以二十多年時間,洪席耶不斷反對後現代美學理論根基-「真實效應」。羅蘭·巴特認為十九世紀福樓拜現實小說中,出現的無意義日常物品,為後現代文本分析無法處理的「頑強殘渣」(résidu résistant);洪席耶卻認為,這些看似無意義的「日常殘渣」,正是翻轉過去菁英傳統敘事,一種未來人民革新動能。
    法國作家福樓拜
    洪席耶認為西方菁英敘事,和其階級統治秩序密不可分。法國歷史長久傳承的菁英美學主義,數百年即奉亞里斯多德《詩學》為圭臬,將藝術截然劃分為兩個類型,一個為專屬菁英貴族的命運奮鬥悲劇,和專屬平民百姓的插科打諢喜劇;兩個相對類型劃分越嚴格,菁英統治的合理性將更為穩固,這也是為何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獨尊古典主義,法國皇帝拿破崙力推新古典主義。洪席耶認為福樓拜現實小說所做的文學革新,為顛覆這個千百年菁英敘事的秩序,將西方敘事的主角,從宛如希臘眾神的英雄角色解放出來,讓位給每天可能於路上擦肩而過的任何人,如來自鄉下、出身平民的包法利夫人,並將敘事主角丟向和她相同平凡的任何人,圍繞於日常無意義的任何物品,沉浸於大塊無為的任何自然之中;福樓拜沐浴其中的十九世紀小說發展滔滔大河,讓人類文學終與自然現實結合,即使以不純為代價。如此與無意義日常和無為自然融會,產生相對菁英美學主義的「不純藝術」,不僅宣告摒棄英雄敘事的現代繪畫濫觴,更預言了攝影藝術結合社會百態、預告電影藝術即將風起雲湧的世紀末誕生。

    當今學院生存的最大公約數-班雅明【靈光】的思想試練
    於後現代五十年作為顯學的環境下,當今學子如青年洪席耶丟出「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方法」,可能產生難以預測的後果,輕則於課堂上引發咆嘯、研討會發生拍桌,重則可能論文無法通過。如此以卵擊石的舉動,雖看似浪漫悲壯,卻可能成為學界劇烈轉型下的砲灰。個人建議於學術領域,具有自我保護意識,不需撞得頭破血流,但以個人長期謀生的抵抗經驗,深深建議研讀德國猶太裔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著作,作為人類藝術思想,承先啟後精神千百年的試練。
    德國猶太裔思想家-班雅明
    班雅明的思想試鍊,個人認為是當今學界生存的最大公約數。身為讓納粹追殺的馬克思主義份子,班雅明近百年來一直都是人類思想作為抗爭的指標人物;班雅明以「無名人民」作為主體的思想抵抗,完全與洪席耶提出來自底層的「任何人政治」(politique de l’importe qui),產生可說天雷勾動地火的化學作用;班雅明提出從遠古至今的「說故事人的痕跡」,甚至可以連結後現代的馬克斯主義人類敘事分析;班雅明提出「靈光」(l’aura)消逝與復返,更是將人類藝術結合置死地而復生的精神領域,向前指出藝術與宗教神秘同源,向後提出啟示錄如核子大戰的毀滅威脅下,死而復生的彌賽亞精神,以一種唯心主義奇蹟可能,完全補充了西方工業革命兩百多年以來,唯物主義一枝獨秀的偏門發展。
    班雅明不斷歷練的思想抵抗,不僅提供批判後現代無神唯物烏托邦樂園,一種完全相對的精神依據,實際上更是大幅補充後現代的馬克思主義理想。這也是為何,於二十一世紀肇始,經歷後現代的崛起和宰制,歐洲許多思想家都爭先恐後,試圖與班雅明展開面對人類不斷危機的思想同盟,如法國美學家迪迪–裕柏曼(Georges Didi-Huberman)特別背向後現代菁英提出的「文本愉悅」,提出藝術如何為人民「作為反抗」(Soulèvements);義大利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以近二十年時間寫下九本《牲人》(Homo Sacer : L'intégrale (1998-2015)),提出受制於菁英創建的「宇宙完美語言結構」,底層人民如何作為一種「倖存」(survivance);洪席耶更將班雅明提出電影作為二十世紀「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向前延伸至十九世紀現實小說,向後延伸至當代藝術,作為對後現代「真實效應」「科學理論」的反抗實證。
    法國哲學家洪席耶

    平反被「後現代科學方法」指控為「意識形態」的作品
    如同洪席耶將班雅明提出的二十世紀「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向前延伸至法國大革命後的現實小說蔚然興起,向後延展至當代美術館的「美學及其不滿」(Malaise dans l'esthétique),這位法國思想家不斷以抵抗思想,作為寫作實踐,例如其2017年的得獎論文著作-《虛構邊緣》(Les bords de la fiction),更以爬梳西方文學三千年至今的大河發展,不斷平反被「後現代方法」,指控為「意識形態」的藝術作品,如人文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現代主義的文學發展,如何於「虛構邊緣」探詢真實,以脆弱人類面對天地不仁,展開思想歷練與精神救贖。
    現實主義庫爾貝,景色畫
    或許正是於平反被「後現代」指控為「意識形態」的藝術作品與人類思想,我們似才可能超越其「科學術語」預定成見,與其隱蔽意識形態、追求自由民主的烏托邦,展開真正的對話。這也是為何,洪席耶於二十一世紀以來,以三十多本著作的篇幅,專門研究被「後現代」敵視、蔑視或無視的人文主義思想、現實主義文學和現代主義藝術,如以康德結合藝術與自然的美學,和席勒自由狂飆人文主義,如何掀起德國浪漫主義運動、法國現實主義運動,蔓延到其他大陸,最後共振現代主義運動,成為後現代思想之所以成立的脈絡條件。這些破舊立新、波瀾壯闊的人類邊界革命冒險,與其作為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追尋,洪席耶推得更遠,他認為正是法國大革命,大膽提出「人生而平等」,所引發的「思想革命」、「生活革命」,不斷與「美學革命」相互激盪,不斷轉化過去如天神一般,英雄敘事結合專制政權,無上的權力展演,將「每個人都是國王」的殺頭奇想,從藝術到生活,從不可能化成可能,於世界經歷兩百多年的抵抗與試煉,經歷過怎麼樣的苦難,經歷過怎麼樣的曲折,於抗爭得來的民主自由土壤,終讓所有主義的烏托邦想像,全部百花齊放;而任何烏托邦實踐,也不見得是菁英空中樓閣,也不見得用人民鮮血灌溉,而有更多智慧交集、和平發展、開放視野,柳暗花明又一村,發現意外的可能。

    【延伸閱讀】
    • 洪席耶最新著作,第一時間解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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