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諮商倫理,你會想到什麼? 大概是一堆的「不能」,像是不能有雙重關係、不能收禮、不能洩漏個案的秘密、不能與個案談戀愛發生關係等等,以至於談到倫理大家都很緊張,若被指控「違反」倫理,等於在心理師界社會性死亡。我認為這很可惜,因為這讓治療者們對於倫理的討論非常的狹隘且僵化 — 倫理被看作是不能違反的法條。
這個粉專陸續寫了幾年,回過頭來我發現自己寫得最有感的,往往是諮商關係,這其來有自,在許多來找我談的人當中,總有幾位特別勇敢的人,會對我提出像是「你真的看重我嗎? 有像我看重你那樣的程度嗎?」這類的問題。例如,當我告訴某位案主,研究結果顯示,諮商關係是影響治療效果最主要直接的因素,她生氣地表示:「所以你跟我建立關係是為了要有療效?」我這才發現自己的盲點,並且問自己,我真的如她所說,把諮商成效放在她之前嗎?
她(與他們)可能不知道的是,在勉強給了回答之後,在我心裡面這些問題並沒有就此結束,我經常想一位治療者與求助者間的關係本質應該是怎麼一回事,有一天我發現,這不就是所謂的倫理嗎?
諮商倫理雖然是舶來品,但理論上來說,華人應該特別容易有共鳴,因為孔夫子在幾千年前開始就在探討人倫,也就是角色間該如何互動相處,就拿「兄友弟恭」這句成語來舉例,在古代這是兄弟間的相處之道,人們一旦理解且認同了,那就無需再提出一堆禁令來下指導棋,像是哥哥不能搶弟弟的玩具、弟弟不能罵哥哥髒話之類的。
我的意思是,有時我們會用負面表列來認識一件事情,但那是情非得已,而諮商倫理應不須如此。雖說這輩子大概不會去大學任教了,但我有時會想像,若讓我來上倫理課應該會是很好玩的事情,每堂課討論的主題會是:「諮商是服務還是醫療?」、「治療者應該看重個案到什麼程度?」、「心理治療關係中的愛與慾」等等,好吧,其實這顯示出的是我的寂寞,平時我總是獨自在想這些事情,直到擔任督導工作時,才一股腦地說給我的受督者聽(有時我認為自己應該付他們錢才對)。
Yalom是談治療關係最多的人,他是權威的精神科醫師,但他在晚年給出的答案卻沒有半點醫療味:
「我比較喜歡把自己和病人看作『旅程的同伴』,這個用語打破了他們和我們,也就是受痛苦折磨的人,和提供療癒的人之間的藩籬。」
他非常討厭將治療關係看做是使用者/提供者的概念,而這幾年諮商在台灣大行其道,我總覺得有點走偏了,心理師變得像是專家、教練,更糟的形象是心靈的整容師,然後心理師越來越網紅,治療所/諮商所則越來越像醫美診所,無數的「心理師教你」如何如何的文章,成為了大眾認識我們的角度,年輕的心理師賺錢更容易,卻也更焦慮了,心情如同周星馳電影<功夫>裡的台詞「這世界滿街都是黃金,誰能夠把握機會,就可以出人頭地!」
嘿,大家要不要停下來思考發生什麼事? 是我們迎合了大眾的口味,而忘了助人工作的本質嗎(如同新聞界)? 還是我們為了向社會證明自己專業的特殊性,而誇大了心理師的所知所能呢(否則要怎麼justify一小時三千塊的鐘點)? 又或者在資本主義之下,其實心理師跟大家一樣感到焦慮渺小,為了錢與聲望,寧可背棄自我,佯裝成一個更完美的人,以為這是獲得成功快樂的唯一途徑?
在我們眼前的是另一個人,還是成就自己的舞台? 在我們心裡,另一個人究竟有多重要?
職業不分貴賤,只要有職人精神,裡面有的是服務、理想與他人。
有天我看到一位手天使性志工-- 依汎的訪談,她加入手天使的動機是為了贖罪。原本她是性工作者,曾有位身障者來求歡,她不知所措地拒絕了,事後她感到難過,時常想到被拒絕者的心情,所以投身手天使的行列,最終讓沒有家人的她感到被深深地被需要,找到了在世上的寄託。沒什麼人會要求性工作者的倫理,但伊汎的心中所看重的正是倫理(比很多從高尚職業的人更甚)。
推薦大家到youtube找這段影片來看,儘管是無償的志工,依汎對於建立關係的誠意值得心理師學習,例如當服務不順利時,她會進行心理諮商中的歷程討論,和對方討論問題出在哪裡,是太緊張了? 還是不喜歡自己的類型? 嗯....好像心理師也需要這種真誠的勇氣對吧?
或許治療者也不見得有所有的答案(例如被問到為什麼要跟「旅途的同伴」收錢),也無法無私地去愛每一位案主,但至少我們應該要看得到理想中治療關係的樣貌,才能盡量在每次會談中,努力地往前挪一點點,人們也才有把自己交付給我們的理由 — 不是因為心理師能神奇地解決人生的問題,而是我們真誠一致地關心,且從不停止理解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