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知識讓我們更疏離?
近年來,升學主義的思維不斷在台灣被檢視與批判,大家不甘於以「競爭」的角度看待學習,卻又不得不被捲入這龐大的競爭體系中。大學的普設,非但沒有讓學生更清楚自己對該學科的熱情,反而成為另類的「職業訓練所」,彷彿文憑是獲取更好工作機會的門票。
如今人們讀大學,不是為了與群體一同追尋真理,不是為了與知識建立更深刻的關係,也不是要回應知識對我們的倫理要求。相反的,我們將知識視為一種「工具」,僅為獲取更多經濟利益;我們以知識來鞏固自己的權力,並帶來撕裂;我們更重視「實際、有用」的科學知識,而輕視「不實際、無用」的人文知識。
美國知名的教育工作者巴默爾(Parker J. Palmer)在1983年寫下的
《未來在等待的教育:從創造生命的空間開始》(To Know As We Are Known: Education as a Spiritual Journey)便是回應當時師生對知識「疏離的痛苦」的深刻反思之作。他在本書大膽指出,
我們應該找回教育的靈性傳統,主張「求知就是去愛」,去修復、重建破碎的自我與世界,而不是讓知識成為分化、暴力、控制的工具。
雖本書已出版逾近40年,但其洞見著實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我在閱讀的時候,不停畫重點,也讓我一直以來的疑問越加清晰:為什麼國民教育讓我們與知識、世界、人群越來越疏離?我們該怎麼學、怎麼教導知識才是真正有益的?我們到底該如何看待、運用當今百花齊放的知識?
知識是怎麼來的?談人類知識的起源
但是,巴默爾說,我們首先要問的,不是教學的技巧,不是課程的內容,也不是如何運用知識。我們必須先問這個問題:知識是怎麼來的?唯有知道知識從何而來,才能知道它要把我們帶向何方。
我們通常認為,知識是透過人類的觀察、歸納而整理出來的客觀事實,本身不帶有價值判斷或情感。然而,作者指出,「知識的起源並非中性,而是起自人類靈魂內蘊的感情。」(頁17)
人類的第一個知識源頭是「好奇心」與「控制欲」,這也是我們最熟悉的一種。好奇心將渴求知識本身當成目的,不問是非;控制欲則將知識視作控制生命的工具,帶來毀滅。這兩者結合,便是產生帶來暴力、分化、毀滅的知識。正如核子武器、人工智慧、生物技術的狂熱發展,便顯示人類征服受造界的傲慢。
客觀主義:世界是客體,有待我們解析
這種知識源頭導出來的知識觀,就是「客觀主義」。客觀主義指的是,將所知的對象與自己劃出界線,視之為獨立我們存在的客體,有待我們去解析、觀察。然而,這種一分為二的思考方式,不是真正的思考,因為我們並沒有敞開自己的生命被所知的對象認識。
在客觀主義底下,一方面,我們會將世界強硬地塞進自我狹隘的封閉邏輯裡,例如將社會問題怪罪於某些人(女人、移工、窮人、文組生?);另一方面,我們也會任由單一的世界觀形塑我們。例如,將自己塑造成只是滿足無窮欲望的動物(科學體系),只是權力的剝削者與受害者(政治體系)、只是純粹的心智(思想體系)。
巴默爾批判道,這種教育「美其名為『學科』,而且絲毫沒有整合的意思,以致我們最後所了解的自己,跟支離破碎的世界一樣,缺乏連貫。」(頁24)
客觀主義反群體、拒絕改變
客觀主義也會深刻影響老師的教學。課堂變成了看台,學生成了旁觀者,僅學習老師頭腦裡的知識,卻沒有跟老師、其他夥伴、學科本身建立關係。此外,為了避免「主觀」的情感作祟,不能讓學生參與太多,重點是外在的現實,而非師生內在的「心靈現實」。
這種教學背後的假設是,每個求知的自我都是隔離的,學生只是方便老師上課而聚集在一處,一同吸收知識而已。他們無須合作,只須競爭;無須提問,只須覆誦。因此,客觀主義的本質是「反群體、拒絕改變」的。它不認為真理存在於群體生命的敞開、傾聽與改變,而傾向將世界視為一個有賴人類操控、解釋、建構的無生命物體。
這些感覺,很常在我們的課堂中發生。巴默爾就毫不留情地說:
「假設我在教導自由的口號,卻是以高高在上的權威姿態在教,要求課堂上的學生單以『事實』為權威,命令學生寫報告、答考卷也只能以權威為模範;那我在教的,其實是奴隸的倫理。」(頁47)
他認為,老師應該擔任起中介的角色,活出所傳講的知識,為知識作見證,而非只是高談闊論。
換言之,當知識成為了技術、理論,以及在考卷上要選擇的答案,我們就無法與知識、與群體建立關係;老師也僅是「麥克風」,講一堆大家都google得到的東西,了無新意。在客觀主義的邏輯裡,所謂的「改變」,只是日新月異的科技進步,所發現「更新的現實」,而非人類與受造界整體的更新與醫治。這也難怪,總會有人抱怨說學那麼多東西,只是帶來更多的空虛。
如果客觀主義帶來的是反群體,那什麼才會建立群體,讓學生、學科與老師建立三方的交流,且一同在追尋真理的過程中成長呢?換句話說,我們需要哪一種認識論,才能真正改變人的生命,而非逃避改變呢?
源於愛的知識:建立彼此承擔的群體
巴默爾指出,人類也有第二種知識源頭,那就是「愛」。由愛而生的知識,目的不在操縱、利用,而在進入他者的現實,也讓他者進入我們的現實,以建立生機盎然的群體,為世界帶來修復與和解。
在知識的殿堂上談「愛」,似乎顯得困窘,也會淪於「主觀看法」。但巴默爾認為,
「源於愛的知識,卻會把我們帶入生命的大網,以憐憫包往知者和所知,交織於艱鉅的責任和蛻變的喜樂的紐帶中;這樣的愛,呼喚我們參與其中、彼此相依、彼此承擔。」(頁19)
也因此,這種愛是「嚴厲的愛」,因為它會對我們的生命有所要求,我們也必須有所回應。
源於愛的知識,知道現實無法被實證與理性窮盡,而是必須將完整的自我投入當中,運用同理心、信心、直覺、信仰、憐憫等「能力」,「親身參與在由人類與非人類組成的有機群體,參與在由關懷與彼此承擔所織成的大網裡,這大網,就叫作真理。」(頁78)這表示,要完整地認識世界,靠的不只是理性,而是「建立關係」的能力。
源於愛的知識,呼喚我們參與其中、彼此相依、彼此承擔。
真理,是誓約的關係
因此,巴默爾指出真理不是外在的形式理論,也不是內在的主觀感受,而是與人、與萬物建立深刻的關係。
「真理……都是與人相關的,都要以個人的關係去認識。追尋真理的話語,變成世人和彼此、和受造萬物一起對群體的追尋。而講出真理的話語,也變成我們在生活中的實踐。」(頁72)
追尋真理,就是在肯定每個人內在都有真理的形象,並在關係中對話與實踐。
「在真理中認識某人某事,表示立下誓約,帶著專注、細心、善意,對著所知投入全人全心。同時,也等於敞開自己,接受所有真實的關係必定會帶來的挑戰和改變,進入所知的生命,也讓所知進入我們的生命。」(頁48)
我們不只在追尋真理,真理也在追尋我們
若真理是存在於群體的關係中,那必定是雙向的。這就帶來另一個本書的重點:我們不只在追尋真理,真理也在追尋我們。真理要進入我們的生命,告訴我們從未發現過的現實。
這就好像,當你在讀一本小說時,也會覺得這個小說也在讀你;當你在研究大自然的運作時,大自然也在對你訴說大地群體的奧秘;當你認識國家的歷史,歷史也會顯示你內心的罪惡與良善;當你在學E=mc2時,你也聽見這個世界向愛因斯坦與自己訴說的深奧話語。
所以,巴默爾建議,我們要轉換提問的方式。若我們不是問「那是什麼?」而是「這一次的相會,透露出什麼關於我的事?」;不是問「這想法合邏輯嗎?」而是「這思想背後是誰的聲音?這思想來自於怎麼樣的人世現實?我要怎麼回應?」,那麼我們才能在對話中,更快地朝向真理核心。
我們不只在追尋真理,真理也在追尋我們。
創造空間,製造沉默:彼此傾聽與回應
但是,若老師沒有意識到徹底改變認識論的基礎,以愛為知識的源頭,那仍無法讓學生與學科之間建立關係。因此,巴默爾便主張:「所謂教學,便是創造出一方空間,供人們操練對真理的順服。」(頁99)
這個空間,會接納無知,並迎向無知所帶來的可能性。巴默爾就說,學生不敢提問,就是因為我們害怕自己不知道、害怕被人質疑;而老師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講越多,用越多「舉例說明」來塞滿時間,正顯示他對自己所說的沒什麼把握。因此,大家如果要在課堂得到知識的成長,便要創造一個學生對老師、學生對學生彼此的質疑、提問與批判的空間,又不會淪於互相指責、欺壓。
書中提到一個我覺得很有趣的技巧,那就是適時在課堂中「製造沉默」。在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加入沉默,能夠讓問題懸在空中,帶領學生進入問題的困難,並開始傾聽自己、傾聽他人與傾聽學科的聲音。
巴默爾在討論課時,就界定了一個規則,讓沉默自然出現。他要求每一位學生在每一小時的討論中,發言不得超過兩次。這能讓原本就很愛發表想法的人受到限制,強迫自己去聆聽別人,並在發言前整理好自己的思緒;而原本比較安靜的學生,也會發現自己有講話的空間,有責任回應討論的內容。
「沉默無語本來就會教我們去問問題,因為,沉默無語本身就是問句。我於沉默當中學會提出問題,打開一方空間,供學生傾聽自己的體驗、傾聽他人、傾聽所學的科目──而不是單單聽老師權威的話語。」(頁117)
這就帶來「順服」一詞的含意。順服並非下對上的盲從,而是願意彼此傾聽與回應的意志。在課堂中,老師與學生成為誓約的群體,透過提問與討論敞開彼此的生命。儘管每個人對於現實的解讀不同,有交集也有衝突,但在彼此順服的行動中,我們得以凝聚共識,追尋超越我們既有理解的現實,整理先前破碎的知識。
沉默無語本來就會教我們去問問題,因為,沉默無語本身就是問句。
老師要重新當學生!
另一個我覺得很有趣的段落是,巴默爾建議老師應該要不斷涉獵陌生的領域,重新當學生。他認為,這樣可以培養謙卑的品格,而不會固守在專精的領域中自我膨脹。跨領域的學習,能夠讓老師有開闊的胸襟,讓學科與學生向他訴說嶄新的真理。
這也能讓老師以學生的角度看世界,增進同理心,去檢視自己的教學有什麼問題。例如,意識到原來那種自顧自地講一個小時的課,是令人厭煩的。
巴默爾如此問:
「所以,我們是否始終關在專精的教學和研究裡面,而未曾跨出去過?我們是否向來只當老師,從沒回頭去當學生?我們是否始終只從外部來研究專攻的學科,而沒鑽進去裡面?若是的話,我們的內在空間就是封閉的,我們順服聆聽的能力也會萎縮。」(頁163)
牧養實務的反思:複雜的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
《未來在等待的教育》於我而言可說振聾發聵,讓我對教育的理念有更深入的理解。身為在基督教體系下的學生工作者,與本書產生相當多的共鳴。
例如,在團契查經的時候,我因為害怕沉默帶來的尷尬,而不斷解析經文的意義或「假裝提問」,卻沒有讓大家有時間去消化、聆聽、回應彼此的見解。
我更像是審判耶穌的彼拉多,問耶穌:「真理是什麼?」但耶穌不願回答,因為他整個人生正體現了真理的面貌,而非能用三言兩語框架住(道成了肉身)。耶穌的生命不應淪為一種高談闊論的信仰知識,而是告訴我們人生的真相,並藉由我們的生命來回應。所以,儘管我教導再多,若沒有生命的品質與見證,那一切都是空的,甚至充滿謊言。
人生很複雜,而複雜的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光是用一些空洞的神學教義、簡化的心理與社會分析回應生命議題,是一種驕傲與粗暴。這種牧養上的「客觀主義」,以為能用聖經的字句、「童年經驗」、「社會結構」去分析與框架一個人,以為能給予別人「正確」的人生指引。諷刺的是,客觀主義反而創造出最「主觀」的世界,因為我們任由自己的形象扭曲世界,把世界視作毫無反擊能力、對話能力的物體,供自己把玩。
我們更傾向「反群體」的認識論,不願將別人的問題視作自己的問題,因為深怕他人的脆弱披露自己的脆弱,他人的傷痛披露自己的傷痛,他人的迷惘披露自己的迷惘。因為,當我們進入他人的生命,就等於要進入自己的生命。如此一來,就必須回應愛的源頭對我們生命的所求。
巴默爾說,「現代知識的失敗……不是敗在我們如何運用知識,而是敗在我們如何求知。」(頁19)好奇心與控制欲帶來的知識,讓人們與世界的隔閡加劇;源於愛的知識,卻要求我們於群體中彼此順服、彼此回應。認識真理,並讓真理認識我們。
「求知,就是去愛。」這是《未來在等待的教育》給現代教育的一句警醒,也是一句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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