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全職筆譯工作10年的我,其實在大學時期就讀外文系時就已有走上翻譯這條道路的想法,只是自覺不夠成熟,所以躊躇不前。後來同時考上翻譯研究所與生態研究所,則基於對於生物/生態的興趣,以及想要跨領域充實的想法,選擇了生態學研究所。生態學研究所,全名是生態人文研究所,生態學並非只有生物方面的自然生態學,也有與人類學、地理學、哲學、社會學、文化、靈性較為相關的人文生態學,林益仁老師就是其中一個研究人文生態學的老師。
畢業後從事了一年跟生物多樣性相關的計畫,後來因緣際會之下,開始全職翻譯的生涯。而我後來成為全職筆譯工作者之後,除了翻了多本基督教思想的著作之外,也因為有生態人文思想訓練的底子,翻譯了一些跟生態思想有關的書,包含《像山一樣思考》和《關顧受造世界》。
2016年時,指導教授林益仁老師突然問我有沒有興趣翻譯 Deborah Rose 這本2011年出版的書,由於是我以前就接觸過的人文生態與原住民文化概念,作者本身又是從我自己也很熟悉的基督教文化來切入,所以我就欣然接下這本書的翻譯。可惜中文版2019年出版前夕,Rose在2018年因病過世。
我想應該沒有人聽過傳命這個名詞,因為這可以算是這本書翻譯成中文時被創造出來的。但應該有人聽過澳洲原住民的創世神話的概念,或是夢創、「夢世紀」或「夢幻時代」等詞,其實傳命就是dreaming,而中文世界裡把他翻成夢創等「夢」相關的詞彙。
第一次接觸到dreaming 這個概念,是小時候看《歌之版圖》這本書,講的就是澳洲原住民特有的創世概念。當時覺得好酷喔,澳洲原住民的世界竟然是祖先邊夢邊創造的。
在中文世界裡,無論是那本書還是中文的所有資料,都把這翻成「夢創」,把dream time 翻成「夢世紀」或「夢幻時代」,無論從中文或英文來說,完全與夢無關,而且dreaming 和dream time 其實可以交替使用。雖然我很想延續夢創這些譯詞,但因為作者在書中講到dreaming 時,完全沒有講到夢的概念,為了謹慎起見,我開始找起資料來。
但中文的資料非常的少,所以只好從英文資料著手,根據維基百科和其他許多英文網站的介紹 dreaming 其實是根據澳洲中部的原住民語alcheringa翻譯,一開始1896年的著作中,由人類學家翻譯來的,意指 everywhen,也就是「時時/隨時」的意思,但這個詞的稱法眾說紛紜,也有人說一開始是誤譯,其實蘊含多重含意,而且澳洲原住民也有很多族,各族都稍微有點不同的意思,並且會用不同字眼來表示這個字的意思。
總而言之,1990年代以後,這個字逐漸從學術界擴展到一般觀光與文化界。而這個英文字出現之後,其實一直有人在探討原本原住民語的意思到底為何,有人用語言學的角度來研究,認為與「看見神」有關,有人覺得是創造主,有人覺得是當時世界剛被創造的時代,或是現代澳洲原住民的祖先,或意指某個圖騰、圖騰系統,當然都與創造有關,而且跟被造的族群分類有關,所以會有袋鼠dreaming、澳洲野犬dreaming等,這本書中常被提到的耆老「老提姆」就是屬於澳洲野犬dreaming,所以與澳洲野犬和狗的關係特別密切。
可惜現在各國在翻譯這個詞的時候,都被英文這個字的誤譯影響,翻成與夢有關的這個詞。這牽涉到翻譯的限制,因為翻譯不僅在於文字上,也在文化概念上,後來看到有人寫說:這個字含意其實很廣,包含生活準則、道德規範,以及與自然界互動的方式等,其實就是一種整體文化方式,或實際生活的樣貌(維基百科),時間軸也涵蓋過去、現在與未來,是現代的英文等許多語言無法一言以敝之的。
其實台灣也有類似的情況,例如泰雅族的gaga,Gaga這個詞真的要翻譯,或許可以字面意思是「祖先流傳下來的話」,但其實涵蓋的層面也非常廣泛,不是華語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的,根據
國家文化記憶庫的網站,意思包含「規範、儀式規則、禁忌、祭詞、好運及能力、社會契約及習俗等」。
這其實與我剛翻完但尚未出版,一本探討西方科學與在地/原住民知識的書在談的不謀而合。其實概念很簡單,就是西方科學這些所謂強勢語言的邏輯概念與分類,通常與在地和原住民的分類不太一樣,只是我們太習慣以強勢語言來思考,所以很難去理解到底一個字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意思,如果一個字同時意指那麼多意思,到底要用什麼字來稱呼。當然,以我翻譯dreaming 的例子而言,所謂的強勢語言,指的是英文,來到台灣的中文世界,當然也就是指中文。
這也是我當時翻譯的難題。
回頭來講dreaming,既然知道dreaming完全與夢無關,我就得開始執行中英文翻譯的工作了。雖然dreaming 是英文,而且雖然原文書是以英文來書寫,但談的完全就是澳洲原住民創造的概念,所以我必須跳過英文的意思,甚至大膽捨棄現在中文世界有的那些跟夢有關的翻譯。
後來與研究所指導教授老師林益仁討論,原本希望用傳或創來稱呼dreaming 的dream部分,用用沒有意義的「明」等字來稱呼 "ming"這部分可以,這部分的工作具體來說,應該不是翻譯,而是一種造字了。最後才決定用「傳遞生命」的這個概念,來表達原住民語的概念,簡稱「傳命」。
這本書的附標是愛與滅絕,love and extinction。書中透過強調澳洲原住民創世觀,尤其是5000多年前來到澳洲大陸的野生動物dingo(澳洲野犬)這物種與某一族原住民的關連,來談人與自然界其他生物與無生物之間的關係,模糊了西方世界自科學發展以來所強化的二元對立,也模糊人與非人生物之間的界線。
在原住民物物相關,而且具有親緣關係的一體世界觀中,死亡不代表滅絕,反而能延續生命,但因為人類發展出的二元對立關係,區隔了人與非人,形成物種主義,區隔了某個種族與另一個種族,造成種族歧視,所以反而造成了滅絕,因為死不足惜,而且有權力行使消滅的動作。
Rose 因此提出生態存在主義,存在主義一直都將人視為獨有的特殊存在,因此與這世界之間有距離,是孤獨的存在,但Rose透過加入「生態」的概念,與人本存在主義相對,加入共同生成、演化、親屬關係、連結(connectivity)的概念,重新使人的存在與萬物存在發展出有意義的關係。無論是探討人類的議題,或生態議題,基本都是採用二元對立及確定性的法則來思考。但 Rose提的生態存在主義,其實與生態學的一些概念相符,都是著重變化、不確定性、連結性、整體等概念,利用這些來回應西方科學、理性無法解決,由人類主導的殺戮與滅絕。希望透過連結和跨物種的親緣關係找回愛,也找回生和死創造出來的生命世界。
這本書其實並不好讀,因為雖然書中很多時候很像在講故事,材料也廣泛包含文學、哲學、聖經,談到民族、人類(大屠殺的)歷史,但卻是以比較生態學、文化學和哲學的概念來討論與辯證。
不過若是有興趣的朋友,還是建議可以翻翻看,作者Rose在思考的東西,絕對可以顛覆我們長久以來被西方、科學、客觀、理性所教導訓練出來的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