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在現代科學薰陶之下學有專精的物理學家,孔恩在第一次閱讀到亞里斯多德《物理學》時,一點也不認為這部書能夠對當前的物理學提供任何幫助,但他並未就此把這本書丟在一旁,也沒有快速地得到「亞里斯多德根本超笨」的結論。孔恩在當時提出的問題是:為什麼在物理學之外,亞里斯多德能夠那樣的清晰敏銳,但一碰到物理問題,他的才智就發揮不出來了呢?
面對這樣的問題,孔恩透過自己的思考與研究,發展出了一種「典範」的思維,他意識到,亞里斯多德時代的科學典範與當前截然不同,在那樣的世界觀框架之中,這些從我們的角度看起來漏洞百出的語句一下子都變得非常合理。於是「尋出一個使這部原典像是出自一個理智清明的人的手筆的讀法」便成了孔恩轉向為一位科學史家時的核心思路。
在孔恩以這樣的思路展開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的同一時代裡,羅素也在《西方哲學史》的序言中,談及了哲學與社會環境之間的關係。他指出他之所以在已經有著不少哲學史書籍的時間點還需要寫作這部書,為的是要揭示出「哲學乃是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是社會與時代的產物與成因。並透過敘述那些重要的、造就哲學家(也被哲學家影響)的「一般歷史」,讓讀者能夠更好地對哲學家進行「同情的理解」。
這類被羅素與孔恩重點地提出來的「理解」思路,成為了一個好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者不可或缺的重要能力。而這一方法論不僅僅要求我們在閱讀古代學者時,試著去思考那位學者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學術背景;當我們在考慮一件具體的社會議題時,我們也必須要去意識到,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他們自己的處境下,(和我們一樣)艱難地嘗試做出最正確的思考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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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們提到過的,在社群媒體時代,我們面臨著愈來愈劇烈的「部落衝突」。當人們看到一段網路上(甚至其他日常狀況中)的言論時,多數時候會首先去將對方歸類進敵方或我方。如果是自己部落的成員,就助威吶喊、按讚轉發;如果不是,則展開出征,將對方貼上不是笨就是壞、不是被洗腦就是網軍的標籤。
的確,我們(在網路上尤其容易)會遭遇到一些與我們意見截然不同的人。我們會像一開始的孔恩那樣,相信自己心目中的「事實」與「科學」,而將眼前的說法看作是過時的、荒謬與不可理喻的錯誤。我們會在最少阻力之下,相信自己比另一種意見的持有者更理性、更進步、道德上更加正確(甚至唯一正確)。
然而,即便面對的是一些真正「過時」的說法,羅素與孔恩也意識到,那裡存在著某種可以被理解的角度。我們的確可以(甚至在一些時候應該要)去認為某個人或某群人的結論是偏頗與有失公允的,但這並不意味著,說出這些話的人就必然是蠢蛋或惡人。
就像帕拉迪島出生的人們並不知道他們的祖先對其他人造成的殘暴行為,瑪雷長大的孩子也不會認識到帕拉迪島人現在的處境。他們彼此的敵意並不因為自己或對方中有任何一人真的天生邪惡,而是直到當下的生命經驗之中,他們都還沒有機會去認識到不同的思考方式、沒有機會去相信對方是可以溝通的、沒有機會好好聽到對方的真實感受。
我們所面對的社會議題,並不是抽象的邏輯思考,也不是實驗室中可以反覆操作的自然科學課題。而往往是整體社會透過許多活生生的個人行為展現出來的,具有代表性的、可被理想典型化的現象。在這些現象之中,我們會觀察到許許多多從我們的觀點看來需要被改變的問題。但這不意味著,攜帶或表現出這些行為的人,就是一些「問題人」。
透過社會結構的考察,我們可以大方向地得知在怎樣的環境影響下,人更可能形構出怎樣的思想。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面前的、說出那句話的人就是這樣能夠被從一個特定的生活環境中邏輯地推理出來的、函數模型般的「一個個案」。
就像藍佩嘉《拚教養》中談到的「反思的實作」。人雖然會無可避免地受階級與其他種種社會結構深刻影響,但卻永遠可以有其作為思考與行動之主體的主動性。他永遠有機會在高速變動的社會中,將自己的生命經驗當作供自己反省的參考對象,以此去重新形構自己與其他人的相處方式。
我們之所以能夠擁有這些被我們自己相信為「更好」--無論是更加開放、更加平等或更加自由--的信念或思考方式,一方面是因為我們有幸能處在一個能接觸到這些理念的環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的生活足夠地「不那麼順風順水」,好讓我們會對自己所處的環境與生命經驗有所反思。
作為一個對於自己相信的事物有信心、甚至一定程度上感到有責任的人,我們的確有充分的理由去推廣、倡議、去指出其他想法從我們的角度看來的不足之處。但不同的聲音不可能一夕之間消失,也不見得應該要消失。那些聲音來自某些人,也許他們不理解一些事情、甚至他們可能帶有一定的敵意與惡意,但他們仍然首先是一些活生生的人,他們的言行仍然最初與最終地是基於某些他們心目中的合理理由。
在實際的、複雜的處境之中,有些人的確有可能永遠無法成為朋友、有可能永遠處於立場的對立面。然而,先去將對方考慮為一個嘗試理性思考的人,去找出那個讓那些乍看之下難以理喻的結論得以成立的考慮邏輯。如果因此得以溝通調和是很棒的,不能的話,至少我們清晰地看見了隔閡的形狀,並可以在這之上,對彼此在世界中所處的相對位置與關係,真正有道理地擺放。
延伸閱讀:
〈公共討論空間變小了嗎?--從Cheap「被抄家」爭議談「部落化」現象〉
〈《科學革命的結構》讀書會(一):導論、孔恩思想發生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