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者」之惡與虛擬性犯罪的道德問題〉2025-10-03
小時候,從我第一次聽到「始作俑者」的典故,就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麼這會成為一句批評人的負面用語。按理說,用人俑陪葬,相較於讓真人殉葬,應該是一種能減少無謂犧牲的作法,為什麼孔子會嚴厲批評,讓這個典故成為我們如今口語中使用的這個意思?
當時的一個思考角度是,因為這個說法來自孟子,是他眾多用來「教育」梁惠王的其中一個例子。孟子的觀點一向比較激進,如果他是藉由孔子之口來抒發自己的仁義觀(就像柏拉圖常常以蘇格拉底之口闡釋自己觀點),這個激烈的批評,也不見得完全是孔子的立場。
就孟子這樣一個會強烈主張「捨身取義」的人來說,確實可以想像活人的性命並不是他首要的考量,如果使用人俑是一個「不仁義的行為」,「減少犧牲」這種與效益主義較具親和性的說法,就無法通過他的仁義觀。兒時的我便如此地以「這是一種具偏見的儒家思想」將這個關於始作俑者的疑問輕易地結案了。
始作俑者的意涵:用科技模擬不義
然而,隨著我有所成長、接觸更多的社會議題,我開始逐漸理解為什麼「始作俑者」不該被理解成是一種道德進步。如果我們認為用真人來殉葬是件不道德的事,用科技模擬真人殉葬,其實同樣是一件有明顯道德疑慮的事。而且,說不定根本就沒有真正減少犧牲。
在科技變得愈加發達的現在,這件事情尤其清楚。就像半年前在世界各國受到批評,以各種令人不安的性犯罪為主軸的電子遊戲《No Mercy》受到的爭議。支持者以「沒有真實人類受到傷害、這只是虛構作品」為由,試圖說這些內容沒有道德疑慮,只是娛樂、幻想,認為只有荒唐地混淆虛構與現實的人才會批評這些作品。
然而,我們之所以需要反對那些以性犯罪愉悅為主題的電玩遊戲、質疑那些以性犯罪主題的擬真AI圖,不是因為我們無法區分真實與虛構,而是因為這些作者與用戶正在將不道德與犯罪的行為在文化當中正常化,並且讓人以模擬的方式,將之作為愉悅來體驗。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情:我們不該將強暴、脅迫、勒索等行為當作一件可以從中得到樂趣與快感的娛樂行為,無論你是以活生生的人為對象,還是在虛構的世界中模擬、練習。
尤其,當它不是一個關於道德反思、讓用戶必須體驗犯罪後果的作品時,這樣的內容就更加沒有能夠被辯護的角度。事實上,所謂「沒有真實人類受到傷害」是一個虛假的宣稱,因為當我們的文化准許有人以模擬對女性的強暴作為一個娛樂內容時,這個行為本身就是再一次地對所有女性的真實攻擊。
然而,這些讓色情內容大量充斥在流行文化、讓性犯罪內容變成只要點選「我已滿18歲」就能輕易接觸到的那些「始作俑者」,正在讓人類對這些具體的不道德行為愈來愈失去敏感。
犯罪行為不該在文化產品中得到鼓勵
兒時的我一廂情願地以為「有人俑之後就不需要用真人陪葬」,所以無法理解為什麼人俑不是一個好的發明。但事實可能正好相反,我們沒有證據證明人俑出現之後,真人陪葬的習俗就被取代。對於那些擁有大權、好大喜功的暴君而言,就算陪葬品中增加了具有特定功能的人俑,也不代表他就不會再讓真人陪葬。
而那些將性犯罪娛樂化的作品,它非但不能替代真實的性犯罪,甚至很多時候,成為了性犯罪者的「犯罪啟蒙」,它們激發了性犯罪者的想像力、讓他們在機會到來的時候,將本來模糊的欲望轉化為了確切的暴力。
當「偷拍」與「性暴力」成為一種情色片模擬的情節,觀者便愈加無法意識到,那些也被上傳到情色網站的真實偷拍性影像其實是針對一個個具體人類的真實犯罪。
透過這些情色作品,過於頻繁出現於人們視野的暴力式情色描繪,更一步一步地改變了性犯罪者看待世界的意識迴路,讓他們將眼前的真實人類更加無差別地看作性暴力的對象。
在《No Mercy》於各國Steam下架之後,我們在網路上看到一些令人不寒而慄的可怕說法,他們說「不讓我們在虛擬世界裡發洩,難道要我們走出門做嗎?」這種實際上包含了對真實女性的威脅說法,直接地證實了是他們自己將自己定義為潛在的性犯罪者,佐證了人們對這些遊戲的擔憂是必須的。
這種威脅特別荒謬的地方在於,這些準犯罪者認為世界有義務回應並服務於這種攻擊與犯罪的欲望。但這種想法是錯的,如果他興起了這種欲望且無法自己排解,他應該尋求的是醫療,不是犯罪模擬。
我們對此獲得的那個清晰論斷是:當一件事情在真實世界中屬於惡劣的犯罪,它就不應該在文化產品當中成為受到鼓勵與正常化的行為。即便那只是「人俑」,它都反覆展演了一類人對另一類人的極致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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