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3|閱讀時間 ‧ 約 34 分鐘

孤獨的諮商師:討好、壓抑與自我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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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思悅,一位諮商師,下面是我的故事。這個故事,要從我脫離行業的那段歲月說起……

  

我搖搖晃晃地佇立在寂靜的街頭,口袋里沈甸甸地裝滿了剛從銀行取出的所有積蓄。昏黃的街燈在我迷濛的雙眼中扭曲搖曳,彷彿在無聲地嘲笑我的愚蠢決定。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因為我已經決定放棄這一切。我要把這些錢全部送給我的女兒……等等,我沒有女兒。這個念頭突然刺痛了我,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幻想有多麼可笑。

「嘿……寶貝……爸爸這周過得……嗝……不太好呢……」

我醉醺醺地自言自語,對著虛無中的影子說話。我知道她不存在,她只是我內心罪惡感的投射,是我無法面對自己過錯的一種逃避。我想像她失望的眼神,想像她責備的聲音,這些都是我對自己的譴責。這種幻想不再給我慰藉,反而加深了我內心的空虛和羞恥。

  

我曾經是一名諮商師,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治癒他人的心靈創傷。然而,諷刺的是,我卻無法處理自己內心的衝突。

我犯了錯,一個源於我無法表達真實情感的錯誤。我總是害怕破壞關係,害怕表達憤怒,結果反而讓我在工作中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過失。

「哈哈……人生就是……嗝……一場關係的流動啊……」

我苦澀地笑了笑,酒氣隨著話語吐出,「今天是朋友……明天是陌生人……後天……嗝……說不定就成了敵人呢……」

這些醉話反映了我對關係的恐懼和無力感。我曾經以為保持好人形象就能維繫關係,但現實狠狠地打碎了我的幻想。

我感到頭昏腦脹,身體發燙,像是被焦慮和內疚燒灼一般。

「唔……頭好暈……身體好熱……比……嗝……比那該死的諮商室……還要難受……」

我喃喃自語,也許這就是我身體對於長期壓抑真實情感的反抗。但我已經不在乎了,因為痛苦早已深入骨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回想起過去的日子,我不禁感慨:「忙著討好……一直在忙著討好……嗝……討好來訪者……討好同事……討好所有人……卻忘了怎麼做真實的自己……」

我想起了那個總是哭泣的來訪者,她每次都會帶來長達兩小時的負面情緒傾瀉。我知道我應該設定界限,但我害怕她會覺得被拒絕,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延長對話時間,直到我自己快要崩潰。

我想起了那個咄咄逼人的同事,他總是在會議上貶低我的專業意見。我知道我應該據理力爭,但我害怕衝突,所以我選擇沈默,甚至附和他的觀點。

我還想起了我的伴侶,她一次又一次地抱怨我把太多時間花在工作上。我知道我應該坦誠地表達我的壓力和需求,但我害怕失去她,所以我只是一味地道歉,承諾會改善,卻從未真正採取行動。

 

漂泊的柳絮載著我斷裂的回憶,紛紛揚揚而來。我想起入行初期那個充滿熱情的自己,那時的我對改變總有真誠的信念。但很快,我就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總是冷靜自持,我開始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

為了讓來訪者感到舒適,我開始過度迎合他們的需求。

為了在同事中保持良好關係,我開始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像是一個永遠微笑的面具,但面具下的我早已疲憊不堪。

我記得有一次,一位來訪者對我的建議感到不滿,他咆哮著說我根本不懂他的痛苦。那一刻,我感到一陣強烈的憤怒湧上心頭。我多麼想反駁他,告訴他我確實理解,因為我每天都在經歷同樣的痛苦!但我沒有。我深吸一口氣,露出理解的微笑,柔聲安撫他的情緒。當他離開後,我獨自一人在諮商室里崩潰大哭。

這種討好的行為模式漸漸侵蝕了我的專業判斷。我開始害怕給出任何可能引起不適的建議,即使那對來訪者的成長至關重要。我開始回避任何可能引發衝突的話題,即使那是來訪者需要面對的核心問題。我不再是一個真正的諮商師,而是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的應聲蟲。

最讓我痛心的是,我甚至開始在私人生活中失去自我。我不敢對朋友說「不」,即使他們的要求讓我感到不舒服。我不敢對家人表達不滿,即使他們的行為傷害了我。我活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真實情感會破壞任何一段關係。但諷刺的是,正是這種壓抑和討好,最終導致了我最親密關係的崩塌。

生活的壓力從未停止,只是我選擇了最糟糕的方式來應對。我曾經以為自己能夠通過取悅他人來建立穩固的關係,但現實卻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讓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愚蠢。

 

我踉蹌地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月光冷冷地灑在我身上,拉長了我孤獨的影子。

「嘿……你們……嗝……為什麼都用那種眼光看我?」

我對著虛空中想像的譴責者喊道,「你們……嗝……根本不瞭解我……不知道我有多想表達自己的憤怒……」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內心的掙扎,不知道我是如何在討好他人和壓抑自我之間迷失的。

一幕幕場景在我醉醺醺的腦海中閃現。

我想起那次部門會議,當主管提出一個明顯不合理的方案時,我看到同事們臉上掠過的不安。我知道我應該站出來提出質疑,但我害怕成為那個「壞人」。於是我選擇了沈默,甚至在會議結束後還去恭維主管的「遠見」。那一刻,我在同事們眼中看到了失望,那種失望比任何批評都更讓我痛苦。

我也想起了那個年輕的來訪者,他沈迷於網絡遊戲,逃避現實生活中的責任。我清楚地知道他需要的是一個堅定的指引,需要有人直接點出他的問題。但我害怕失去他的信任,害怕他會因為我的直言而不再來諮商。於是我選擇了溫和的勸導,用模稜兩可的話語回避核心問題。

幾個月後,當我得知他因沈迷遊戲而失去工作時,我感到一陣深深的自責。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思緒不斷飄向那些「失敗」的諮商案例。

「哈哈……諮商……嗝……就是一場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彼此的遊戲……」我自嘲地說著,搖搖晃晃地走向河邊。多麼諷刺啊,我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深入理解他人,但實際上,我連自己都無法理解。

我想起了最後一次嘗試改變的經歷。那天,我鼓起勇氣,決定在團體督導中分享我的困惑和挫折感。但當我看到同事們期待的眼神時,我又退縮了。我擔心他們會認為我不夠專業,擔心他們會看不起我。

於是,我又一次戴上了那個「完美諮商師」的面具,分享了一個經過美化的案例。當我說完時,我看到督導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彷彿她看穿了我的偽裝。那一刻,我感到無地自容。

「誰在乎……嗝……真實的感受呢?」

我對著漆黑的夜空大聲喊道,聲音在空曠的河畔回蕩。「反正……嗝……大家都只想聽好聽的……為了維持表面的和諧……嗝……犧牲了多少真心啊……」

我站在河邊,看著漆黑的水面。那些錢還在我的口袋里,沈甸甸的,像是我所有的罪惡和遺憾的具象化。

我搖搖晃晃地掏出鈔票,對著不存在的女兒說:「寶貝……爸爸……嗝……給你帶來了禮物……你能原諒爸爸的軟弱嗎?」這句話其實是對我自己說的,是對那個無法堅持原則、無法表達真實情感的自己說的。

我想起了最後一位讓我崩潰的來訪者。她是一位家暴受害者,每次來諮商時都帶著新的傷痕。我一次又一次地建議她離開那個施暴的丈夫,但她總是找各種理由原諒他。

我感到憤怒,對她丈夫的憤怒,對她的軟弱的憤怒,更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但我沒有表達出來,我害怕嚇到她,害怕她會認為我不夠專業。我繼續溫和地勸導,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沒有出現。

後來我得知,她被丈夫毆打致重傷,住進了醫院。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的軟弱。

突然,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我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我……嗝……曾經是位諮商師啊……」

我哽咽著說,「我本應該幫助他人表達真實情感……但我卻連自己的憤怒都無法表達……」我的專業知識成了最大的諷刺,我的人生經驗成了最慘痛的警示。

在這個寒冷孤寂的夜晚,我終於明白了真實表達自我的重要性。我曾經忽視了自己的需求,壓抑了自己的情感。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迎合他人中,試圖通過討好來建立關係。但最終,我卻失去了最重要的關係——與自己的關係。

我想起了那些曾經信任我的來訪者,那些期待我給予真誠回應的同事,那些希望我能夠坦率表達的家人朋友。我辜負了他們,更辜負了自己。我本應該成為一個真實情感的示範者,卻變成了一個永遠微笑的傀儡。

 

顫抖著,我掏出手機,試圖撥通一個塵封已久的號碼。那應該是我多年前的同學,一個曾經親密無間的朋友。然而,酒精和悲傷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的手指不聽使喚地滑過螢幕。

「餵……嗝……是我……我需要幫助……我想……嗝……學會表達真實的自己……」

電話那端沈默了一會兒,然後傳來一個熟悉卻意外的聲音:「是思悅嗎?我是張教授。你還好嗎?」

我瞬間清醒了幾分,驚訝地意識到我竟然撥通了我曾經敬愛的導師的電話。「張……張教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您的。我……我喝多了,撥錯了電話。」

「沒關係,孩子,」張教授的聲音溫和而堅定,「聽起來你現在需要幫助。你在哪裡?我們見個面吧。」

我感到一陣羞愧和不安,但教授的關心讓我無法拒絕。「我在……嗝……河邊的咖啡廳。但教授,您不必——」

「我很快就到,」張教授打斷了我,「等我。」

掛斷電話後,我坐在咖啡廳的角落,內心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我既期待又害怕見到張教授。他曾經是我的榜樣,而現在的我卻如此狼狽。

不到半小時,張教授就出現在咖啡廳門口。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蒼老了許多,步伐也不如從前穩健,但那雙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思悅,」他在我對面坐下,臉上帶著關切的表情,「多年不見,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重逢。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面對昔日恩師,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哽咽著將這些年的經歷一股腦兒地傾訴出來。我講述了自己如何在諮商工作中迷失了方向,如何因為害怕表達真實情感而傷害了他人和自己,以及那個因我的軟弱而受傷的家暴受害者。

張教授靜靜地聽著,不時點頭。當我說完時,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思悅,你知道嗎?你的經歷讓我想起了自己。」

我驚訝地抬頭看著他。張教授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完美導師,我從未想過他也會有類似的困擾。

「我退休已經幾年了,」張教授繼續說道,「但直到最近,我才真正面對自己內心的恐懼。」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出接下來的話。「事實上,我被診斷出癌症晚期。」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我頓時語塞。「教授,我……我很抱歉。」

張教授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不必道歉,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但正是這個診斷,讓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我發現,我曾經和你一樣,總是害怕表達真實的情感,害怕面對衝突。我以為這樣能保護自己和他人,但實際上,我錯過了很多真誠相處的機會。」

我靜靜地聽著,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共鳴。「那……那您是怎麼克服的?」

「首先,」張教授說,「我學會了接受自己的脆弱。死亡的威脅讓我意識到,生命太短暫,不該浪費在偽裝和恐懼上。其次,我開始練習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即使這可能會帶來不適。你知道嗎?我發現人們反而更尊重一個敢於表達真實自我的人。」

我點點頭,感到一絲希望在心中萌生。「但是,教授,我該如何重新開始?我感覺自己已經搞砸了一切。」

張教授溫和地笑了笑。「思悅,永遠不要低估重新開始的力量。我建議你先做兩件事:第一,戒酒。酒精只會麻痺你的感官,無法真正解決問題。第二,去見一位諮商師。我有個老朋友,是位出色的諮商師,她能幫助你重新找到方向。」

我深吸一口氣,感到一股久違的決心。「好的,教授。我會照您說的做。」

「記住,」張教授說,「成為一個好的諮商師,首先要學會成為一個真實的人。不要害怕你的情感,它們是你的力量,而不是弱點。」

當我們準備離開咖啡廳時,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教授,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面對……面對死亡,您害怕嗎?」

張教授沈思了一會兒。「當然害怕,」他最後說,「但我更害怕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發現自己從未真正活過。思悅,答應我,不要重蹈我的覆轍。趁現在還來得及,去真實地活著吧。」

我點點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謝謝您,教授。我會的。」

 

走出咖啡廳,晨光已經灑滿街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感覺整個人彷彿重生。我知道,前方的路還很長,很艱難,但我不再是獨自一人了。

我掏出口袋里的酒瓶,毫不猶豫地扔進了垃圾桶。然後,我拿出手機,撥通了張教授推薦的諮商師的電話。

「您好,」我說,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定,「您好,我是周思悅……是的我是張教授的學生,我想跟您預約一次諮商。……」

當太陽完全升起時,我感覺到了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平靜。我知道,真正的治癒之旅才剛剛開始,但至少,我已經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不再需要那個想像中的女兒了,因為我終於準備好面對真實的自己。

這是一個嶄新的日子,一個真實的我的開始。而這一切,都源於一個錯誤的電話,和一次意外的重逢。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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