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說我很幸運嗎?
三十多年前,我爸媽搬到台北生活。這對年輕夫妻都有大學文憑,事業前景看好。但是,隨著我大哥與二哥出生,家庭壓力日趨繁重。當時他們想到的解方是,把孩子送到花蓮,託阿公阿嬤與保母照顧,週末才到花蓮探望。直到我出生後,我媽再也沒辦法好好當個「職業婦女」,決定先把孩子們顧好。
她辭職了,直到現在。
我佔盡了各種好處,我一出生就「有媽媽陪我」,而不是被轉到其他的照顧環境中。我的童年都有媽媽的陪伴,頗符合中產階級的教養腳本。然而,每當她若無其事地說「為了孩子」時,我不免感到有些矛盾。媽媽是自願回歸家庭,還是被迫回歸家庭呢?
如果她繼續留在職場,她現在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她有自己的夢想嗎?她真的喜歡照顧小孩嗎?我的「幸運」,是否為媽媽可能有的事業而換來的?這樣的交換值得嗎?
職業婦女因為家庭而離開職場後,她們的人生長什麼樣子呢?她們只是待在家照顧小孩,還是會想盡辦法重返原先的職場呢?美國社會學者Pamela Stone與Meg Lovejoy追蹤訪談43位退出職場的高學歷媽媽長達十年,分析她們回歸家庭後,決心重返職場的過程與經驗,並將結果寫成
《菁英媽媽想上班:美國頂尖名校女性重返職場的特權與矛盾》(Opting Back In: What Really Happens When Mothers Go Back to Work)一書。
是自願選擇,還是被迫選擇?
在21世紀初,美國記者Lisa Belkin認為這些高學歷女性「自願退出職場」,可說是「新傳統主義」(new traditionalism)的興起,她們偏好家庭勝過職場。但是,Stone與Lovejoy指出,這些媽媽並不是「自願選擇」,而是「被迫選擇」。她們其實很想工作,但回不到原本的工作。生兒育女後,由於原先高工時與缺乏彈性的工作文化,再加上丈夫不在家庭的第一線,這些菁英媽媽只好「回歸家庭」。儘管她們常常強調這些是她們的「選擇」,但作者卻點出當中的「選擇落差」,即「女性承受壓力的事實(缺乏選擇),以及用選擇來修辭(女性說自己決定辭職是種選擇)之間的矛盾」(頁76)。
認為這些媽媽是「自願辭職」的論述,乃是掩蓋了她們在面對強大體制的重重阻礙,以及想努力平衡事業與家庭的渴望。「全職母親是她們辭職後做的事,而不是她們辭職的原因。」(頁72)
成為家庭的CEO,支持先生與子女的成就
她們辭職後,回到家都做了什麼呢?
作者發現,這些菁英媽媽回到家後,並不只是想當「傳統的家庭主婦」。她們開始以兒女的生活為中心,成為「家庭的CEO」,確保丈夫與兒女可以在工作與學校達到最好的成就。她們積極地帶小孩參加各種課外活動,也樂於參與社區與學校的志工,來提升自己的形象與影響力。相較於過去毫無時間彈性的高壓職場,現在她們的時間變得更彈性了,生活也更有品質,她們得以享受為人母親的滿足感。
Stone與Lovejoy認為,辭職之舉常導致菁英媽媽不可逆地飄向「家務特權」的世界。她們享受在自己的舒適圈內自我發展,卻犧牲了女性擁有經濟與社會自主權的利益,以及再次將自己嵌入性別分化的傳統角色中。然而,這種務實的做法,乃是為了好好在「幕後支持」先生可以毫無顧慮地在賺錢,盡量擴大自身階級的優勢,好累積家庭的社會、經濟與文化資本。
重返職場,重視意義勝於金錢
不過,等子女長大後,她們各自找到回歸職場的方式。她們「再拚一次」,期待能透過工作找到新的意義感與自我認同,而不只是為了賺錢。作者發現,「轉換跑道」是最受歡迎的策略。由於她們待在家中開始對職業的取向有所改變,也渴望有更多的家庭彈性,因此她們大部分都從以男性主導的職場中,轉向以女性為主的兼職工作中,尤其與照護與教育相關。
雖然重返職場的路上充滿波折,既充滿驚奇但也夾雜風險,但她們因為階級的特權,得以讓她們有時間與資源的餘裕去嘗試,將工作的意義與樂趣至於實質的報酬之上。因此作者認為,菁英媽媽職業生涯的再造既是被迫的選擇,但同時也是「特權選擇」。
職涯重啟後,她們普遍對工作的滿意度上升。她們選擇彈性高、工時低、富有人生意義的工作,這似乎是對過往以男性為主、無人性、高工時工作文化的「沉默抗議」。她們透過階級優勢,把握機會活出一個更有品質的工作與家庭生活;她們並非恢復原先的職業,而是重構自己的職業,並找到新的身分認同。
不過,Stone與Lovejoy認為長期下來,這會讓我們付出嚴重的代價。為何如此呢?
特權者的矛盾:追求經濟自主或維持階級利益?
第一,這會造就一個性別高度分隔的市場結構,她們被迫離開薪水比較優渥的男性職場,轉而從事薪水比較低且以女性為主的職業。但是,職場仍然沒有提供一個穩固、有保障且兼具家庭彈性的工作環境。
第二,菁英媽媽享有自由去選擇她們的職業,是因為她們有階級特權,但一般蠟燭兩頭燒的職業婦女,卻很容易被視為在職場上「不夠盡心」,又被認為對家庭「不夠付出」。
第三,媽媽被迫離開她們可能有的事業成就,而爸爸也被迫離開家庭。這對男女兩性而言,都造成了傷害。
第四,菁英職業中的女性人力與人才更容易流失。
我認為本書最精彩之處,在於Stone與Lovejoy特別提出「特權者的矛盾」(paradox of privilege),即高成就女性的性別利益(專業成就、經濟自主、性別平等),會違背她們所屬家庭的階級利益(讓丈夫無後顧之憂拚事業、增進孩童的文化與社會資本),因而使女性退出職場成為最務實的做法,好成為照顧者與地位維持者的家庭角色。
這導致的矛盾是,女性離開她們湧入的男性領域,前往她們過往迴避的女性領域;而她們的經濟特權又使她們得以自由地追求在經濟邊緣的照顧工作(無論有償或無償)。
有點諷刺的是,跟教育、職業、性別平等態度相當的人結婚,竟為婚姻帶來了不平等(不過,這些媽媽有沒有認為這是一種不平等,本書並沒有詳加探討)。
「家務特權所帶來的回饋和樂趣誘惑著女性,即使這使她們在父權體制的議價中成為附屬品。藉此循環,選擇退出職場強化了工作僵化、性別歧視的結構,也強化了女性在家庭中的性別從屬地位,同時也加強了菁英間的男性特權。女性不僅成為地位的維持者,也成為父權體制的維護者。」(頁224-225)
不過,我覺得作者直接將這群菁英媽媽視為「父權體制的維護者」有點太過激烈。她們並非有意識地強化工作與家庭的性別分隔世界,而是因著一連串的有限選擇所導致的非預期後果。
體制改革:家庭友善職場、終結職業間性別歧視、男性共同養育
這些菁英媽媽還有能力改變自己的處境,但一般的平民百姓可沒有這樣的階級優勢,用夢想去工作。那該怎麼辦呢?Stone認為,我們應該要在三個面向上進行體制改革,使得男性與女性都能在家庭與工作間獲得平衡。
首先,創造對家庭友善的工作場所,政府應規範彈性工時與工作時間的上限。研究顯示,其實彈性工作的員工有比較高的工作滿意度、績效與忠誠度。
其次,終結職業之間的性別歧視。由於以女性為主的工作普遍低薪(因社會系統性地貶低以女性為主的照顧工作),因此應增加女性工作的收入,肯認照顧工作的價值與意義,消除因性別區隔所造成的薪資差異。這同時也能吸引男性進入這些以女性為主的職業領域,促進性別平等。
最後,鼓勵男性共同養育子女。我們應將照顧工作視為一種「公共財」(public good),呼籲男性多分擔照顧責任,不會因休育嬰假而受到薪資懲罰。例如,瑞典政府就為一個家庭中的媽媽與爸爸分配了「單獨且不可轉讓」的帶薪休假,如果爸爸「不用就沒有了」。這個政策讓爸爸更願意參與孩子的照顧工作,改變了社會傳統的文化態度。
結語:追求真正自主的選擇
在我長大後,媽媽也開始陸續做一些兼職工作,重拾對工作的熱忱與滿足感。我為此感到感恩,也時常支持她去完成擱置的夢想。不過青春歲月確實就那麼流逝了。寫到此,突然感到另一種矛盾情緒。媽媽的犧牲與付出,換來的是我的教育成就以及可以反思這議題的能力。
工作與家庭的投入,很常變成全有或全無的零和遊戲。這過程中犧牲最大的,往往是抱有事業理想的職業媽媽。男性的職涯歷程通常是直線性地往上升,但女性常因生育的緣故而變得曲折且坎坷。
我想,無論是全心投入職場、全力照顧兒女或兼顧兩者,這些都應該要成為母親真正自主的選擇,而非因工作或育兒不夠「盡力」產生罪惡感。這需要我們一起重視照顧的價值與友善家庭的職場環境,才能改變性別不平等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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