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終有一天會死,為什麼不是今天呢?
我們大多可以同意,自殺通常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但反過來說,僅僅是活下去也不會讓問題自己好起來。海德格相信,人是一種朝向死亡的存有。我們的生命因此有了一種方向性,即便自身的死亡終究無法與自身發生關係,但「向死」這一屬性卻在尚未出世的身體中就已經顯現出端倪。
人是一種存活率很高的動物,翻車魚的母親產下三億顆卵,來確保翻車魚個體的死亡不對整體魚群造成影響。人類則在母親十個月、以及未來數年的辛勞中才成為有著自主意識的生命體。
隨著人類文明的迅速演進,個體人類的幼童期得以延長,許多人有二三十年都在家庭的強褓中渡過,直到某日成功地被交託給社會,成為足以承擔「不勞動者不得食」之原罪的成年人。
對於許多人而言,從那一刻起,為了溫飽而奮鬥的理所當然瀰漫了其生活的主軸,就像任何一名偉大的照顧者一樣,他們將生命的多數時間用在維繫某個人的生命跡象與基本生活。
這個被照顧的對象與照顧者有著相同的姓名與身體,照顧者早晨帶著時間出門,夜間帶著餐食回家。這一個人的兩個面向得以存活,他成為自己的父母與子女,無私地奉獻自身,來讓自己被豢養的生命得以繼續。
*
存在有一些能將自己的愛好或嚮往與自己在社會上的崗位統合得很好的人,他們並未將自己徹底地切割。他們與其他人一樣打卡上班,卻因完成了自己的目標而在心中哼著歌。他們得以過著一種藝術家與自雇者式的生活,由於他們意願著他們做的工作,即便那些目標本應是他人(上司或客戶)的目標,現在也屬於他了。
但在另外一些人的日常裡面,他們被一切外在世界所催促,即便是藝術家,也可能受困於靈感的缺乏或作品的不被讚賞。他「本來」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卻一下子被從不憐憫的社會給吞噬了。世界以你的整體生命與當前生命為軸,呈現一特殊角度的內在議題於你。你終於意識到眼前存在的巨大問題--它往往不僅僅是抽象的存在主義提問,而是展現為一具體的、急迫的存在問題:
你為什麼活著?你想要怎麼活著?
這些問題包含了目的、方法以及對未來的展望。我們能從另一端得到那尖銳的反向提問:「你這樣的活著,與死了有什麼差別?」當然,我們正在呼吸,我們會快樂、會痛苦,我們看悲劇會哭、看喜劇會笑。光是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天就有無數的知覺對象與思想對像可供我們體驗。
我們會創造,即便我們並不書寫與繪畫,我們在一個世界首次運行到的時刻說出了一句符合當下情境的話--「好熱」。哪怕僅僅是在心中這麼想,你以這獨一無二的身體察知了一種溫度,並根據它與你的皮膚做出了一個--雖然不怎麼有創意,但仍然專屬於當下的詮釋。這些都為我們忙碌而蒼白的人生提供了最初步的意義,或至少是意義的基底。
可是你願意就此打住嗎?你同意這種最廣泛意義下的,「小確幸」般的「小確意義」就足以讓你滿意地自我定義了嗎?其實也還不錯。沒有誰規定人一定要有「遠大的夢想」或「超群的企圖心」。我們完全可以躺在木桶裡曬太陽,不必做個東征西討的亞歷山大。但如果你也曾嚮往「世界的盡頭和大外海」,你終究會沒辦法假裝自己是第歐根尼。
當死亡來臨,蘇格拉底為了感謝這份透過毒藥得到的恩賜,請好友幫他還給醫藥神一隻雞。作為一個脆弱的平凡人,如果有一天我在還活著的時候放任自己死亡,已成為祭品的肉身或許得獻給自己。我從自己那裡奪走太多,而沒能給到他一個自由的存有者應當擁有的生活。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