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螢幕上精彩的絕地救援,為保護家人竭盡全力,影星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超級英雄的形象,在全球影迷心中深植。成名作《絕地戰警》、《ID4星際終結者》、《MIB星際戰警》,以及和兒子傑登共同演出的《當幸福來敲門》等多部電影的展現,讓威爾‧史密斯彷彿就是有愛有正義的英雄代言人。
然而,2022年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上,頒獎人克里斯·洛克(Christopher Julius Rock III)因在台上調侃威爾·史密斯妻子潔達·蘋姬·史密斯(Jada Pinkett Smith),長期脫髮而剃成光頭的形象,遭受史密斯憤然上台摑掌,引起全球譁然。
激烈的反應行為,與史密斯後續獲頒第94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榮耀,形成強烈的對比。即便在發表獲獎感言的當下,威爾·史密斯流淚滿面地向主辦方「美國影藝學院」與其他提名者致歉,隔日也在社群公開對克里斯正式致歉,失控的行徑仍影響到他日後參與「美國影藝學院」,及奧斯卡頒獎人的資格。
身為跨足音樂與影視業傑出的優異影星,威爾·史密斯在外人眼裡看似擁有幸福的家庭,家人在音樂及演藝界中亦各有成就,是他人心中「好丈夫、好父親」的代表。經由此次的意外,帶給觀眾一記心理震撼,雖然能夠理解史密斯的行為來自:「維護妻子、防止家人受到侵犯」的防衛心理,仍因摑掌衝擊在觀眾心中留下一絲困惑的霧霾,良好的形象也因此受到質疑。
其實早在2021年,威爾·史密斯為了告別「疫情肥」展開為期90天的減重健身計畫,依照原訂的計劃是要一面健身、一面將自傳回憶錄《Will》撰寫完成。但面對密集訓練強度與飲食控制,同時必須回顧自身往事的壓力,讓威爾·史密斯不得不緩下步調來,正視過往的童年創傷和伴隨成長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原來在史密斯成長的過程中,父親的影子一直都存留在他心中。
他在回憶錄裡提到,父親給予他許多人生啟發,他的生活觀念、人生態度都來自於父親。小時候每一場音樂表演、孩子的重要時刻、電影首映會,父親從不缺席,他每一張專輯父親也不曾錯過。但酒醉後的父親,彷彿變成另一個人:9歲時親眼看著父親醉酒後暴力重擊母親的頭部,母親倒地後血流不止,但年紀幼小的自己目睹一切,卻無能為力。
史密斯以沉重的話語描述那一刻對自己帶來的震撼:「那一瞬間,比起我生命中的任何時刻,我都更加清楚地知道我是誰……從那之後,我所爭取的一切獎項、稱讚、鎂光燈、目光、角色和笑聲,都像是我對母親的道歉。為當時沒能替她反抗父親、為當時我的懦弱而道歉。」 對父親的矛盾情感、對母親深刻的懊悔,造就眾人印象中成功、宛如電影裡守護英雄的「威爾·史密斯」,童年的「軟弱」經歷,讓他深刻在身體也深刻在心靈上,不斷告誡自己必須「強大、勇敢」,才能夠保護好母親(妻子)。
這樣的創痛,並沒有因為年紀成長而消失,內心的煎熬讓他也曾一度想自殺,即使父母親後來分居並在2000年正式離婚,深植在史密斯心中復仇、怨恨的情緒,在他後來接手照護罹癌父親的責任時,終於爆發。 史密斯在自傳中坦言,某天推著坐輪椅的父親,從臥室到浴室經過樓梯口時,他突然萌生想將父親推下樓梯為母親報仇的念頭。冷靜下來後,心中那些累積多年的怨恨、痛苦彷彿才慢慢被看見、有一絲開解的出口。他在書中感慨道:「你從物質世界中獲得任何的東西,都無法為你創造內在的平靜與滿足……人們多愛你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愛讓你有多少笑容。」
與父親共度的最後一段時光,當高大的父親變成了需要照護的脆弱病者,父子之間強弱的權力位置轉換,近距離重新面對關係中的傷口,從負面的創痛中主動轉念,才帶給他內心真正滿足的體悟。最終在父親臨終時,威爾·史密斯將這份傷痛轉換成溫柔的愛,告訴父親:「你是一個很棒的人,我會幫你照顧所有你愛的人們。」 成為內在小孩的堅強守護者 威爾·史密斯關於「愛」的結語,令人印象深刻。
在親密關係中有多少以「愛」為名的傷害,其中親子關係造成的傷害又是最為複雜難解。傳統的倫理觀念教育我們,需要敬孝、不可違逆父母,然而面對直接或間接傷害孩子的雙親,我們又該以什麼樣的角度去看待,又能有什麼樣的「自信」去愛?威爾·史密斯在他個人的紀錄片裡,和母親坦言過去曾經想傷害病老父親的念頭,內心不斷地想找出父親當年使用暴力的原因。這或許也是許多親子關係之間的難題,既然「愛」又為什麼傷害? 要梳理這個大哉問,首要必須回到個人自身:在我們成為任何角色之前,我們需要能是我們「自己」,從心中找到清明、具有同理心的「自我」本性。
要梳理這個大哉問,首要必須回到個人自身:在我們成為任何角色之前,我們需要能是我們「自己」,從心中找到清明、具有同理心的「自我」本性。本文在此先引用IFS內在家庭系統(Internal Family Systems,IFS)的觀點來簡易說明:此自我療癒系統,鼓勵人們回歸內心重新認識自我內在不同年齡、身分的心智人格,這些人格來自個人成長過程的創傷所衍生,依據不同情況應對分為控制場面與特定信念行為的「保衛者」,和以極端行為迴避痛苦的「防火員」,這些衍生的「部分」往往和內在受傷的孩子同樣,停留在我們曾經創傷的年紀與記憶。即便我們已長大成人,仍會在面臨與過去類似經驗時觸發「內在部分」來保護受傷的內在孩子。
因此IFS療癒法強調,我們需要找到心中平靜而理性的核心「自我」,通過不斷地內在對話、理解而能以愛和包容,接納每一部分的內在人格,一步步與他們建立連結,由「自我」開始重新愛自己內在的每個部份。
回顧威爾·史密斯的經歷,可以了解到9歲那個目睹家暴的受傷孩子,其實衍生出許多「保衛者」來保護童年的威爾能夠順利成長。其中可能有:具有強烈保護家人不受侵犯的「家庭保護者」、必須要努力取得好成就避免失去他人認同的「完美主義」、以及扮演母親心中好兒子形象的「補償者」等等。這些不同部分的「保衛者」會時不時在我們腦海裡發出警告、焦慮的話語,讓我們不得鬆懈,當面臨與創傷相似的突發狀況時,甚至會由「保衛者」、「防火員」或是我們特定的情緒來左右我們的行為,有時可能是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內在部分。
威爾·史密斯在摑掌意外後,獲獎上台致詞時,自言道:「到達人生的最高點,必須要小心,因為正是惡魔找上你的時候。」然而,「魔鬼」卻往往來自我們的內心,克里斯調侃妻子潔達的光頭造型,原先面色也帶著笑意的史密斯,看見妻子翻白眼不高興的表情後,隨即變了臉色。下一刻,他帶著怒意的衝動行徑,來自「必須保護家人不受侵犯」的念頭,正是「保衛者」掌控了個人的主控台,為了避免童年母親受到侵犯卻無能為力的情況再度重演,挾帶憤怒的「保衛者」先行做出了反應。
在我們人生中或多或少都曾有過那種時刻,譬如抑制不住的暴食或厭食,又或不斷地與人比較競爭、追求優越成就,這些重複行為的背後往往伴隨著某種驅使的情緒和焦慮,當我們回過神來,又對於這樣的迴圈感到痛苦。這也是IFS療法的目的,沒有人比自己更能理解自己內在的感受與經歷,這些衍生的內在部分是為了守護自我的成長,也只有自己真心願意包容、愛自己內在受傷的部分,才能夠獲得內在部分的信任,常保內在的平靜、自信。
IFS療癒師留佩萱在《擁抱你的內在家庭:運用IFS,重新愛你的內在人格,療癒過去受的傷》一書裡,分享如何與內在部分重新建立關係,首先須辨識處於開放而帶著好奇同理心的「自我」,靜下心來想像自己曾經陷入某個情境時,心靈內在「部分」帶給身體的感覺,進而去探究這個「部分」這麼做的理由,當內在有不同「部分」的聲音衝突時,不妨先分辨這些情緒後,一個個個別處理。採用一對一式的自我對話,讓這些「部分」重新認識已經成長後的「自我」,能以理解、討論式的話語告訴內在「部分」,不需要再用舊有的模式來保護自己,我們已經長大並擁有更多資源與智慧去解決難題。
療癒自我是一生的功課,與「內在家庭」建立起的愛與信任可以是一輩子的關係,因為足夠理解、同理而能夠真正「愛自己」的不完美。對應到親密關係中的互動也是如此,「創傷」是會複製的,我們的父母親往往挾帶著各自的「內在部分」與「受傷的孩子」,在關係中互相磨合或相互傷害。威爾·史密斯對於父親施暴原因的探問,透過IFS找尋其中的解答,「暴力」或許也來自於父親未能夠重新被「認識」的創傷「部分」。
每個靈魂來到地球輪迴旅行,都是一次次的「角色扮演」,我們的父母親各自帶著彼此受創的「內在家庭」,學習組成一個家庭、學習為人父母。當沒有足夠的知識與正確的學習途徑,父母往往也容易複製各自原生家庭的教育模式,來對待下一代,比如:以否定的話語來表達對兒女的關愛或擔心、以批評打罵來指正孩子的行為,或是以冷暴力來傳達對孩子的要求,因而將個人童年的傷痕同樣帶給孩子而毫不自覺。父母親生長的上個世代,歷史大環境、社會文化風氣的影響,保守、二元對立、性別刻板、父權主義、種族歧視等,強調維護群體利益為目標,而不重視個人內在特質的探索,我們的父母在這樣的家國教育觀念下成長,有的是面臨戰爭的動盪、政權的更迭、體制改革的抗爭,這些關乎生死存亡和溫飽的境況、關乎壓迫與自由的重量,他們自身也許鮮少意識到環境帶給他們的傷痕印刻。
生長在這個網路資訊與教育普及的時代,我們何其幸運,能有機會透過各式樣的身心靈管道學習重新認識自我,進而能認識父母親真實的內在部分。透過IFS的自我對話練習,我們能夠理解到過往原生家庭羞辱、批評甚至暴力侵犯等經歷,他們是源自父母親內在的「保衛者」或「防火員」的哪個部分,他們又是在焦慮擔憂著什麼?不妨可以試著練習保持「自我」的狀態與家人互動,引導家人也能認識自己的「內在部分」,並嘗試著告訴家人:「內在部分」沒有好壞之分,他們都是努力想要保護我們成長的一部分。我也曾在成年後與兄弟們一起,用玩笑的方式向母親提及小時候她對我們的打罵,母親迴避的話語和眼神,說她已經不記得,對照當時每每責打完我們,自己也會躲進廁所哭泣的母親,事後又彆扭地留下一瓶藥膏給我們塗抹。我才體悟到,或許對於母親來說,當時受到「內在部分」掌控的行為反應,也同樣帶給她無措地挫敗感,難以接受責打孩子的行為而選擇遺忘。
但也正如留佩萱所強調:「『理解』不代表要讓自己持續承受傷害。雖然我們無法控制別人的行為,但可以掌控自己……我們無法替家人復原、也無法強迫他們療癒,若需要時,也要界定清楚的界線。」近幾年,「情緒勒索」一詞成為許多教養書、親子關係探討的熱門議題,一反傳統家庭「不忤逆父母方為孝道」的教誨。人我之間、關係之間的界線,開始受到人們的重視,體會到原來來自親子關係或親族的「話語」、「信念」、「行為」,都是形塑自我個體的一部分。而這些來自於他人的「部分」,其實大多都不適用於我們的本性「自我」,卻往往在成長過程成為阻礙個人「自我」發展的「枷鎖」。
回應威爾·史密斯的感悟:「重要的是,他們的愛讓你有多少笑容。」以「愛」為出發,但能以適合孩子的「方式」表達愛的父母又有幾人?在華人社會裡,不善將真實的心意表露,反而以各種「迂迴」又或套上某樣「觀念」的言行來展現。試想不懂如何表達「愛」的父母親,也許也未曾受到正確「愛」的對待。
接觸留佩萱「內在家庭系統」的梳理與個案分享,我也才意識到,原來所謂的「家族業力」,並非是什麼可怕的詛咒,而是一種「集體創傷」,長久以來由家族之間一代複製一代的受傷能量。這些能量固然沉重,但更應了解到:不管任何時刻每個人都是有選擇權的。可以由自身做起,更多地認識內在自我,學習辨識家族集體的恐懼傷痕,其由何來?進而有意識地從自身去修復並隔絕,慢慢學習與內在部分和諧共處,最終能夠全然地擁抱、愛自己的本性。
如同佛家六祖慧能大師所說「何其自性,本自具足」,去找回個人內在真正自發的「圓滿」,當我們能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便已踏上了療癒的路途。請相信每個人都有他與生俱來的力量,透過更多的自我覺察與療癒,嘗試將「家族傷痕」終止在自己這一代,同時有了自身「安定與愛」的能量場,相信也將能影響到周身的親友,鬆動他們內在「保衛者」的戒備,促使他們有機會去認識各自「內在部分」真正的需求。
(本文首次發表於2024.02.17筆者之Blogger「煦光向微:戲遊人生步步行」)
專書
《擁抱你的內在家庭:運用IFS,重新愛你的內在人格,療癒過去受的傷》,留佩萱著,三采文化,2022年4月11日出版。
網路資料
〈威爾史密斯勇奪奧斯卡影帝 護家人心切震撼娛樂圈〉,梁元齡編譯,「康健」編輯部,發布:2021.11.15,更新:2022.3.28,檢索日期:2023.12.25,
https://www.commonhealth.com.tw/article/85396 。
〈「父親猛打母親的頭,她被打到癱軟在地」威爾史密斯自傳揭童年創傷,坦言曾想弒父〉,陳艾伶撰,「風傳媒」,發布:2021.11.04,檢索日期:2023.12.25,https://www.storm.mg/article/4029271。
〈ABC新聞專訪威爾史密斯 罕見公開黑歷史〉,林芳穎報導,「TVBS新聞網」,發布:2021.12.03,檢索日期:2023.12.29,https://news.tvbs.com.tw/world/1650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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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威爾·史密斯」,檢索日期:2023.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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