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快樂的第一步,是走進痛苦。
這話千萬別被叔本華聽到。他在《人生智慧箴言》主張,
人不應專注於快樂,而是要盡量避免痛苦。更指出「約束造就幸福」,表示一個人若見識越廣,其操心、願望與恐懼也隨之增加;而一個人若見聞越少,則越幸福。
當然,趨樂避苦是人性之一,但逃避不應被作為幸福學格言。安慰時我們常聽到:「別想那麼多」這話實透露叔本華精神。然而,不去想,只是痛苦暫被遺忘,表面看似癒合,實是隨便找塊布將傷口蓋上。你看,他舉杯乾下能發揮失憶的液體,說是排毒妙方以驅逐體內痛苦。而他呢,視交友軟體上的配對為聖光,虔誠地向每一個對話框許下:「願你能消除我的匱乏」。
包括我,也曾以為「不去想」是治痛苦的特效藥,是到了很後來才發現,我只是把扭曲變形的自我,硬生生地塞在一個看似正常的皮囊裡,用社會期待的大人樣,不讓情緒濺到與我有關或無關的人類衣領上。於是尋求刺激、讓自己分心,以為將「痛苦」閉關,「自我」就能免於其害。結果我錯了,痛苦和自我並不能分開,他們都是同一個我;逃避痛苦的別稱,是自我逃避。
「嗶—」走進健身房,這裡簡直痛苦的平行宇宙。相較於那些習慣逃避痛苦的人,這裡反而提倡花錢受苦——不,是享受苦。他們牙根繃緊,表情扭曲,一心想改善或追求更完美的身型,明明肌力已達臨界點,竟將自己再次推向極限。有那麼一瞬間,彷彿畫面以慢速度播放:捲腹,坐姿划船,硬舉,引體向上⋯⋯人們雖動作不一,整體卻呈現某種和諧的氛圍,像一場另類演奏會,身體負責表演,器材負責彈奏呼吸:舒壓區小聲而緩慢,跑步區快而規律,重訓區必須一鼓作氣才能成為全場亮點。就說,健人是奇特生物,他們不只樂於健身,還甘於煉苦。
適量痛苦有益健康。因此這次我決定不掉頭走開,嘗試在混亂的思緒中分裂出理性的自己,正面與痛苦較量,以下是我的作法:
於痛苦風暴,即便思緒如洗衣機脫水後的衣物纏在一起,我仍留一部分的理智,身兼第一和第三人稱視角,像空拍機那樣去覺察生理和心理:感知心跳、皮膚、體溫或胃口等變化,也感受自己的低頻情緒。雖偶爾還是會想藉由刺激逃避不愉快的心情,沒關係,不批評自己做的決定。
若說覺察是空拍機,那麼分析則像潛水相機。這階段不容易,因為得在「身陷情緒旋渦」的過程,覺察並喚醒理智層層剖析。例如憤怒當下,不是只知道「我正在生氣」,而是要深挖背後原因:
「這是第一次因這樣的事生氣嗎?」
「是什麼點讓我生氣?」
「而我為何又有這樣的期待?」
負面情緒如被垃圾覆蓋的礦山,而裡頭藏大量的「自我金礦」。關於你是誰,他人只能就你的外在評價,只有自己才能審視別人看不見的內在本質。耐心解讀憤怒或悲傷攜來的訊息,讓垃圾情緒發揮它的價值。
強調有意識,是因無意識地轉移痛苦等於自我逃避。若痛苦是一場暴雨,那麼無意識的逃避像躲進屋頂漏水的屋裡,雖躲過一時,但屋頂漏水問題可能衍伸為長期心病。反之,一個人若有意識地轉移痛苦,無論是藉運動、書寫或和朋友抒發,這樣的覺知是即便暴雨濕透了褲管和襪子,自己仍能感受小腿的冰涼和腳掌的濕潤,如健身精神,與痛苦共處是鍛鍊的必經之路。
實測證明,走進痛苦是我的快樂良方。聽起來似乎有點變態,但其實不難理解,我只是把痛苦當成肌肉,加以鍛鍊自己的耐痛度。就好比烈日和冷氣房,我若因討厭流汗而不出冷氣房,自己將成為一個「既怕熱亦不耐熱」的人。因此,為了維持情緒在相對平穩的震盪值,我選擇偶爾將冷氣關掉,真真切切地感知烈日帶給我的不適,邊適應邊生活。
如遇失控,閱讀通常是我的解方。或者,我會打開視窗,將腦裡的控訴無聲地流向鍵盤釋放。雖偶爾也會轉移注意力,但相較於「一直不去想」,我會盡可能地覺察和用理性去轉化,像大腦裡有一台重複播放的錄音機,反覆地自我對話。
想起《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一段話:
「在任何情況下,知勝於無知。即便承受劇烈痛苦,仍須認知事實。唯有了解真相,人才能變強。」
是啊,無知不等於幸福。
痛苦的根源往往是對自己一無所知,走進痛苦,才能更完整地認識自己。否則人一旦迷失,容易對一切妥協,而妥協到最後將失去自我。到頭來,你花了一輩子去成為「什麼」,結果你什麼也不是。
*"In every situation, knowledge was better than ignorance. However agonizing, it was necessary to confront the facts. Only through knowing could a person become strong." - 《 Men Without Women》
和這篇有關,你可能會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