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長輩送的書,每讀一章就痛快流淚一場。她帶著歉意說:「沒想到讓你大哭」,而我想說,作為時而「理性失控」想太多的小機器人,我其實頗為享受、甚至期待這種氾濫(flow),「心若澎湃/就讓他感情氾濫」,天人合一的感覺。
這本書是英國作家Beth Kempton的《心之道:不虛度人生的日式智慧》(KOKORO: Japanese Wisdom for a Life Well-Lived),全書分為三部,分以日本「出羽三山」羽黑山、月山、湯殿山來命名;其中的月山象徵「死亡與前世」,作者以母親的離世為核心,談衰老、談「人皆有死」、談放手、談釋放。以下將聚焦「月山的死亡陰影」,試著呈現我的哭點(trigger)和無以名狀的自由聯想與重組。(所有粗體及斜體字皆為引用)
在歡樂的家族團聚後,Kempton 的母親忍不住說:「我想要更多的聖誕節,更多的生日,但我們總是想要更多。多少才夠呢?」我想到《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阿嬤在滿月的前一天嚥下最後一口氣,讓我忍不住會想,她是不是覺得已經足夠了、不需要再多看一次滿月了呢?・
死亡:歸於虛無,但不是結束
「日本文化就是關於死亡⋯⋯死亡的意象存在於季節詩歌的哀嘆中,存在於繽紛落下的櫻花彩瓣中⋯⋯心是哀傷跳動的心臟。」The kokoro is the beating heart of grief.
以前的學校門口有兩株櫻花樹,大黑老師某次閒聊提到:「櫻花果然還是凋落的那一刻最美呀!」我有點詫異,還沒反應過來,同學松田就答腔:「是呀,我也這麼覺得。」晚上出校門看見打了光的夜櫻,在微風中離開枝枒,輕輕向上,再緩緩飄落,我凝視著它,感覺就像是人間吁了最後一口氣,放鬆。歸於虛無。
「生命就像一隻眼睛的形狀,從虛無中出現,中間充滿愛與歡笑、恐懼與失望、希望與夢想,然後又歸於虛無。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我看到那隻眼睛是一張臉的一部分,是一個環境中的身體,橫跨大海,我在其他一切事物的背景下,看見了一切。」I saw everything in the context of everything else.
「當我的母親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內在的某個東西已經有了裂痕。光,出其不意地照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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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的離開可能是我與死亡的第一次正面對峙,留下一些或許能做得更好的遺憾,例如不該在他身邊哭泣——他或許是昏迷,也或許醒著,只是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他可能在聽,他可能會傷心。
幾年後我不哭了,我握著阿嬤的手,感覺到她不安地抓緊我;我同時用另一隻手摸摸她的頭,在心裡用我們都能聽到的聲音,一遍一遍堅定地說不要害怕,說我們都很歡喜。不要怕。
「我將溫水淋在她身上,看著水流在她嶙峋的鎖骨周圍,聽她說洗澡有多麼幸福,還有她對這一切有多麼感恩。」
「我很清楚我們正處於一個傳送門的開口處。我能感覺到悲傷在角落徘徊,但很高興我們仍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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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只有我知道的事情
「我把事情寫下來,把想法錄在手機裡,拍照、拍短片、問問題⋯⋯彷彿要在她(作者的母親)消失之前把她喝下去,伴隨關於未來與她一起的所有想法。」
我想起那次在窗前與平常寡言且難得坐下來的阿公促膝長談,我也很快地打開了手機錄音,聽他講小時候的故事,講公學校,講八二三砲戰,講好多我不知道——而現在世上很可能只有我知道——的事情⋯⋯關於還在世上的家人,我也還有許多不知道的事情,還有許多問題⋯⋯
阿公過世前的一個月,坐在平常使用的餐椅上看電視;那時候可能有點危險,但又覺得未來還很長,總之,我跟他分享了一個秘密。他指指電視,我搖搖頭,他微笑說,那很好啊。這好像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的交談。我們擁有了此生只屬於我們的秘密。「我們有幸擁有這一天。」We get to have this day.
一期,一會。
「飛蛾被認為是死者在轉換時期的靈,為她們愛的人帶來靈的信息⋯⋯『媽媽,我找到妳了』⋯⋯原來,我完全不會從她身邊遠離。不,她每一刻都在我心裡,和每樣東西一起。」
阿嬤的靈前,也飛進了一隻小小的白色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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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版本的自己
「母親過世前,她寫給我最後一封信。⋯⋯我知道,一旦讀了這封信,就沒有下一封信可以等待了。⋯⋯我的母親用這最後一口氣,吹散了我一生緊緊抓住的成功。妳不需要讓別人驕傲。最重要的是妳覺得快樂。⋯⋯當我在廣澤池打開母親的最後一封信時,我感覺到年輕時的自己的影子在水邊排隊。」
「不害怕死亡,意味著不害怕放下任何和所有我認為自己是誰的想法。⋯⋯事實證明我比我所知道的還要強壯。我們都是。」
「尊重我們在每個階段曾經的自己,尊重他們利用他們所擁有的資訊和所處的情境,盡了最大努力。」
「我可以看到生命的浩瀚,並且擁抱自己的所有舊版本,而不否定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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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練習,練習衰老:「將你目前的年齡分成兩半,想像遇見那個年紀的自己。你會想說什麼?」
心裡浮現的畫面是我在大學社團辦公室的長廊前,看人來人往。剛上大學時覺得很失望迷茫,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主修的基礎課很無聊,沒什麼成就感,所以我找了個地方歸屬,幫大家設計海報,雖然好像也只是浮木。
我想對那時候的自己說,不需要那麼焦慮傷感,世界很大,妳會過得很好。不必那麼在意錢,也不需要那麼早放棄「錢的技術」,妳以後會發現世俗銅臭挺有用的;但即使就像那樣放空地坐在課室裡也沒關係,貌似左耳進右耳出的東西仍然會帶妳到遠方,無論如何妳都會過上很精彩、快樂、富足的生活。一切都沒有關係哦。
這也是對現在的自己說,或許未來兩倍年齡的自己也會對現在的自己這麼說⋯⋯眼淚泉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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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我找出自己剛上大學時的記事本,發現人家根本好得很⋯⋯(扯開嘴角輕笑)
各種音樂會和電影票根、一年到頭沒完沒了的慶生、朋友同學同事留下的字跡地址和便利貼、郵包存根、用德文寫成的每日行程表、金句摘抄、那句我記得很久的詩(而原文根本就不是「我不曉得這麼多星星偷偷地喜歡我」)⋯⋯
原來那時也讀經,還沒頭沒尾地抄了一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我們不知道自己會去往哪裡,不可思量,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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