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過多少，或聽過多少次「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揶揄地說，逼出這句台詞的角色，過去不是沒有按部就班付出努力，就是好高騖遠還想抄捷徑。「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
若是浮士德風格的作品，「一切代價」通常是角色在進行魔鬼交易前，缺乏意識更珍愛的事物，從而後悔莫及。
若是戀愛小劇場，所謂「一切代價」，往往是角色不自量力，抵擋不住情慾流動，又在關鍵時刻遺棄用一切，換來的愛。
普通又闔家歡樂的型，是超級英雄。超級英雄不為了自己，卻犧牲自己重要的東西，就為了換到，讓其他人更接近幸福一點點的可能性。
不論怎樣的含意，有個疑惑從小就深埋我心：「到底什麼是『一切』？」
付出一切，是什麼意思？
看起來有些鑽牛角尖了嗎？
異教人小時候診斷出自閉症，近幾年認識的朋友們，應該是幾乎不可能看出來，因為叔叔有練過。（透過大量社交試錯、搞砸無數人際、釀出一場又一場尷尬局面；這些歷程不能說很值得，但很刺激…）
對小時候的我來說，辭典式理解詞彙的意涵，是最方便且適當的——「付出一切」是什麼意思呢？意思就是，將擁有的全部，都獻上。
然而，又見影視作品中屢屢呈現這類對白：「殼蟻請你幫我這個忙嗎？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接著，對方提了一項過分的要求，講這句話的人，竟然就給我放棄了？
更難懂的例子，來自文化默契：被請求幫忙的那一方，答應了；要求的回報卻很普通，與對方說好賭上付出一切的覺悟，根本不對稱！
當然，現在的我，已經學會在不同情境中，「一切」能有多重意涵；有時只是強調決心，有時只是詼諧誇飾。
彼時心想，日常生活中，難道就沒有正版的付出一切嗎？說要付出一切時，意思不偏不倚，是指不論價格多麼不合理，都要買爆嗎？（買房子不算的話）
原已接受，「一切」的修辭意義，遠超其實質內容；直到，剛剛讀著北歐神話，《詩體埃達》(Poetic Edda) 中的〈高者箴言〉(Hávamál)，又冒出一些想法。
北歐神話中的悖謬寶可夢
北歐神話中，教科書等級的「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來自神靈奧丁 (Óðinn)。
在〈高者箴言〉第138-140 節間，奧丁自述祂為取得盧恩 (Rune)，用長矛自殘並吊掛樹上，將奧丁獻給奧丁，不吃不喝，九天九夜，最終於尖叫聲中捕捉盧恩。（對這個主題有興趣，殼蟻逛逛「異教哲學囈語」）
重傷加上不吃不喝九天，不意外是要出意外。有趣的是，祂要獻祭的牲禮是自己，要獻祭的對象也是自己；或許，這就是正版「一切」的一種解。
付出一切，不僅包含己的生命，甚至包含「『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的自我」；即便以性命為代價，卻也只可從性命中求得。哲學家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 中寫說：
Und dieß Geheimniß redete das Leben selber zu mir. Siehe, sprach es, ich bin das, was sich immer selber überwinden muß.
生命自身向我吐露這個祕密。你看，它說，我就是那必須不斷超越自身者。
透過否定自我來超克自我，透過犧牲自我來活出自我——奧丁身為北歐神話中的悖謬寶可夢，在〈高者箴言〉第 145 節又接著說：
Betra er óbeðit en sé ofblótit, ey sér til gildis gjöf; betra er ósent en sé ofsóit.
為祈禱而過度獻祭，那還不如別做，贈禮總是期盼回饋；與其送得過度奢靡，那還不如別送。
才付出一切，沒過多久又要人別過度付出——這就是悖謬寶可夢的實力嗎？
生命之重，在於其輕
我想，趣味藏在，剛得到盧恩智識時，奧丁於〈高者箴言〉第 141 節說的：
Þá nam ek frævask ok fróðr vera ok vaxa ok vel hafask, orð mér af orði orðs leitaði, verk mér af verki verks leitaði.
而後，我開始愈發豐盛、充滿智慧、成長茁壯，一切安好。話語牽引另一話語從我話語中湧出，行動牽引另一行動從我行動中湧現。
盧恩作為一種權能、魔法，在神話故事中，從頭到尾皆未能提供奧丁任何實質助益；既不能為祂迴避末日 (Ragnarök)，也未能在平日或紛爭中，提供祂任何神奇效用。
盧恩的妙用，是作為文字，它乘載了言說；言說催生出更多言說，滋養的想法催生出行動，行動催生出更多行動。萬事萬物環環相扣，即便是終有末日，末日亦會過去。命運將再次循環、反覆。
因此，「付出一切代價」正是時時刻刻的事——反過來說，我們做什麼決定時，沒有付出一切呢？我們總是將整趟人生帶到眼前的決斷面前，不論有無主動意識到。
每一瞬間，人人都在付出一切——要多確認一次有沒有確認都無所謂的訊息，還是確認自己的財務規劃表有沒有付諸實行——代價分散在所有時空中，仍然由連續的自我承擔著。「一切」看似變得輕盈，「代價」卻不改沉重。你實際上願意付出一切的，就是你正在做的事情。
就以上詮釋——「付出一切」就是，即便當下將往復無限次，你都願意如此行事——一切無法重來，正因此，別付出那些，你無法真心渴望它再來一次的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