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勒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批判(一):現代的「我們」與前現代的異文化〉2025-09-02
在如今的時代裡面,很多人會以「對多元文化的包容」作為全球化時代的一大標誌。具體的做法與說法大略表現為「雖然他們的行為與主流的價值觀不同,但那是『他們的文化』,在不過分影響到其他人的前提下,我們容許他們這樣存在」。無論認為包容不足抑或過多,許多人都相信這麼做是一種「政治正確」。
於是,問題的爭點似乎被放在「怎樣的『違反主流』是可接受的?」、「我們要容許他們到怎樣的程度?」譬如女性配戴伊斯蘭面紗,就被一些「崇尚自由」的歐洲國家認為是不能被容許的,以法國為例,部分國家的政府透過禁止這樣的行為,彰顯出自己是個自由的、人民衣著不被宗教干涉的國家。反過來說,一個不禁止女性佩戴面紗的政府,甚至可能被批評「過度包容」。
這種思想的荒謬之處應該已經部分地展露出來了。首先,最顯著的是,這些國家試圖用「禁止一種穿著方式」來彰顯自由與進步。他們會宣稱伊斯蘭面紗是前現代的、宗教對人的限制,不應該在自由且政教分離的國度中出現。
我們無意否認那些面紗的出發點需要被檢討,但問題是,這樣的禁止,以及「特定服飾與宗教強關聯,其他服飾屬於世俗世界」的二元劃分,同樣是種可議的暴力舉措。而且,不同於「不強制佩戴面紗」,「禁止佩戴面紗」顯然本身就遵循了某一種信念。而這種強制信念本身,並不比任何一種宗教來得更加自由或「現代」。
在接下來的篇幅裡面,我會以巴特勒《戰爭的框架》中談論的例子與論述為基底,指出「多元文化主義」預設的荒謬之處,並挑戰「世俗/主流價值包容其他文化」這種看似普世的想法,說明「包容」或「寬容」這樣的概念,如何從內在邏輯的層面就已經否定了對其對象的肯認。
成為世俗的預設值與非人的宗教性
在這一系列「包容/不包容」的問題之前,首先就已經存在問題的是它們預設的這種僵固且彼此區隔鮮明的「多元文化主義」。就如同東方主義應當接受到的批評,這種多元文化主義,首先就是一種建立於不了解(也不願了解),獨斷而暴力的怪物化與標籤化。
在過去的百年間,歐美列強透過種種手段,將自己的文化與其生活方式轉化為「世俗」,建立了以基督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為基底的「國際秩序」與「現代社會」,並將與之有所不同的生活方式斥之為前現代、野蠻的行為。
在這樣一種世界秩序下的「世俗」並不是公允面對所有宗教或「前現代」,而是,它們將與自身文化有著強關聯的基督宗教辨識為「人類的」、「文明的」信念體系,與其對立的伊斯蘭教則是「野蠻」、「非人」的前現代遺緒。
就像前面談的「禁止面紗」的問題,在很多以「世俗主義」為理由禁止面紗的地方,都鮮少依相同的理由、用同樣嚴格的標準禁止十字架首飾。在這裡,問題顯然超過了「政府或私人是否有權基於世俗主義禁止宗教服裝」,更關於「何者被認定/如何認定為應該被禁止的前現代宗教」。
「我們人類」以及「帶來非人之物的他者」
2006年,時任教宗的拉辛格(Ratzinger)在演講中引用了一段話:「讓我看看穆罕默德帶來過什麼新東西,你只會找到邪惡與非人之物,例如他要求用劍來傳播他的信念。」
這段令人詫異的不公評論揭示了一件事情,雖然發言者是一名天主教會的教宗,但他卻彷彿站在「全人類」這一側、代表著「主流世界」,伊斯蘭教則在對立的另一側,代表了「人類的威脅」。而這個「主流世界」,在考慮不同文化間的異同之前,首先已經將那包含有基督宗教價值觀的生活方式當成預設值,才以此來審視其他文化「帶來了什麼」。
在這種眼光當中,雙方共通的價值屬於世俗、屬於「西方」、屬於「人類」,只在他者身上看到的行為與價值,則屬於「邪惡與非人」。但事實上,在真實世界中,人們並不真的遭遇那種他們想像裡面的「阿拉伯主體」,他們遇到的本是活生生的、充滿多種價值與可能性的另一個人。
不同人彼此成長背景的差異的確使得人們在一些話題上有不同想法,但絕不是「阿拉伯人就如何如何」、「穆斯林就如何如何」可以一刀切分。而且如果我們綜觀整個人類的歷史,要說「用劍來傳播信念」的宗教,最多事例的顯然不是伊斯蘭。
在後續的文章中,我會以巴特勒〈性政治、刑求與世俗時代〉中談論的幾個重要案例(例如美軍惡名昭著的阿布格萊布監獄刑求、曾經要求申請者直視同性親吻照片並回答問題的荷蘭入籍測驗等),結合巴特勒在《戰爭的框架》中其他篇章的論述資源,說明我們真正需要思考的問題不是「包容到什麼程度」,而是應當重新審視這個做為預設的多元主義框架;以此跳脫那種依然瀰漫於第一世界主流思想--以「自由」、「文明」、「現代化」之名,持續地「用劍逼迫人接受信念」的「傳教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