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的貓｜情感的失語／父與女

《我的鯨魚老爸》x《日麗》

父親的意象是複雜的，是望不見底的深沉。對我而言，很少的時刻，我可以看進表象、走進那無以名狀的思緒狀態；情緒在高牆內是晴時也多雲、時時陣雨，旁人難以描繪他們心中的輪廓，關於那未知的一切：是模糊、疏遠的。而或多或少，孤單二字終會找上這樣的疏離，生命的影子愈拉愈長、愈拖愈遠，直到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看觀影的過程裡，我的腦海再顯了我對於「父親」二字的想像：明明電影呈現的交集不多，甚而也不顯著，兩者卻同時在我心裡解構又重構，像急尋著什麼一般，將四散的淚與愛拾起，細細端詳，最後慢慢拼湊出屬於我的視角和那些未知的、一隻半解的對於「父親」；而我又如何嘗試輕觸我和他的歲月，回朔他對我生命的影響——是的，這一切是關於我如何審視和重新觀看這些充滿迷霧的未知，是關於我看到的矛盾的愛與情、那個在日夜間擺盪的獨立靈魂。或許對我而言，寫下這樣的觀影筆記是無比重要，不論其他，只論那遺世獨立的孤獨和黑暗，以及和他之間，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人與人之間無盡的差異。

在《我的鯨魚老爸》中，再現了一個屬於這個角色、一個困頓的靈魂的腔室：之於生命，他太過恆溫；之於精神，又太過狹隘。主角查理在其中喘鳴、緩行，身體的移動去不到他的寄託之處——在這樣的窒息間，女兒的存在即為逃離的出口，是骨與肉的最深切的愛。但他愛得齟齬、愛得生疏，一切的言語和肢體在油脂與肉身間來回橫撞，而一切注定終將失衡。

生活的一切都太過臃腫，目及之處，即是他的全世界。家裡是藍藍的憂鬱，僅客廳枕著一盞暖光，把他的墮落和悲傷照得清晰，而他將自身歪斜著塞進沙發，像一團被揉皺的紙團，棄置在角落獨居著生灰。死亡的模樣從電影開始就滿溢出螢幕，那些如海的看不盡的蒼涼與無望在將觀眾淹沒前早已讓他死了好幾回；身軀的死是他每天看見自身時就殺了自己一次，關於死亡一切都觸手可及的輕易，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他習慣與死神伴舞、習慣將自己推向黑暗。

生活的一切都太過囹圄，塞滿了肉身，卻塞不進他的靈魂。那些卡在窗邊的愛，是非得要磨碎了才能入室，所有圓渾的、朝氣的、蓬發的情感是關不進這樣的陋室，因此他敲打、再造，最後成了四不像的模樣，再將這樣的支離破碎還給他生命裡最放不下的存在，卻不確定、也不曉得他人會用何種方式、何種情緒來接納他那些尖銳的回憶和濕黏的感情。

父親，這卡在其間的角色是生疏且黏膩，搖搖晃晃著想攀附住一些什麼，想抓住愛的隻字片語、攥緊所有人的離去和永遠無法深根的美好，然最終生根的只有已逝的回憶，和無法傳遞的滿室悲戚。

《日麗》的情感是寄託於畫面之外的意象。父親和女兒的旅行圈成了一個圓：光輝的、幸福的、如常的時刻被塗抹在背上的防曬包覆、被黑泥塗得粗糙卻歡快。海與沙好像可以擁抱任何形狀的事物，卻圈不住不見邊界的黑暗。女兒在錄像記憶中尋找自身生命的脈絡、書寫父親二字，同時在字裡行間探索、摸尋那無可見的悲傷和在無數個不可言說的闃夜裡，父親吐的煙、和因哭泣而拱起的肩膀。

我很喜歡《日麗》，喜歡這樣的故事兜兜轉轉，始終聚焦在「父與女」。而龐大的悲傷，淺藏在風和日麗下，是一道被拉長且放大的影子。父親甚少面向陽光，但他愛著和女兒一起望著海面波光粼粼、一起在早晨面向群山打太極，陽光甚好，看著觸不到的滑翔翼在一片如海的藍色天空中翱翔，看著周遭的生命燦爛，然而卻敵不過夜幕降臨時被吞噬的無力和絕望。

儘管父親的雙眼是那樣的深沈，但《日麗》的愛是溫暖的擁抱，是父親望向女兒時，後者同時也回望自己。錄影機錄下屬於他們的私密時光、回憶的巢穴，儘管日日年年，回憶生灰，女兒依然能找到屬於自己與父親的愛的紋路。

十一歲，記憶裡的父親是無法動搖的，好像他能用他的力量來陪伴我一輩子；他的「大」，是超越年齡的成熟、外表的箝制，更是我們對於「父親」的遙望和期待。在多年後回首那段記憶，比起我的仰望，更像是我想看向他的角色，看進他背後掩藏的情緒之海，找到我未曾發現的模樣，這樣的話，是不是就能更靠近他一些？是不是能更了解這個在我生命裡佔有無比重要地位的人？女兒的影片錄像成了尋找的脈絡，她看到那片共享的天空、鹹味的海、夜裡的冰淇淋，看見「父親」眼裏從未發現的另一種情緒，也許對女兒而言、對我而言，這樣的回顧是我們對父最深最深的愛與陪伴。

從《我的鯨魚老爸》到《日麗》，是一段日興夜的交互寄宿，而靈魂在其間擺盪、漂流我們看得見生命之於他們的框架和囹圄、聽得見來自孤獨汪洋裡無聲的呐喊。前者欲逃也無法逃，後音則在內心的混亂裡摸索著平靜的模樣一一《鯨》裡那段似乎接不上的情感傳遞、《日》裡舞蹈的擁抱，是子然一身溺水後潮濕的溫暖。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個人，那些無法望穿的、只能臆測的，所有的受困和疏離在「父親」成了一個意象，包裝佳那些無法言語的、找不到出口的情感堵塞。《鯨》和《日》把這樣的失語的愛都放大並漫出螢幕，以不同的方式表達關於愛、關於靈魂的黑暗與受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