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孔恩讀到亞里斯多德《物理學》時,他對於「為什麼亞里斯多德能在其他領域有著傑出貢獻,物理學上卻錯誤百出」感到疑惑,並由此為契機,開展了關於「典範」的想法。但如果今天是一個現代的讀者,讀到一名哲學家談論的科學時,他很可能不會有孔恩的那種困惑。他會相信術業有專攻、會理所當然地覺得一個領域的專家不會是另一個領域的專家。他可能會這麼說:「正是因為亞里斯多德是一個文科生,所以他搞不懂理科」、或者「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個小時,他把時間都花在哲學和其他領域上了,所以沒辦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物理專家」。
當我們回顧過去的人物,我們看到諸如笛卡兒、萊布尼茲等人都在哲學與數學上有著很大的影響力。也能夠看到亞里斯多德、尼采和沙特對戲劇與文學的研究、達文西在科學與藝術上的造詣。對不同領域的普遍興趣與認識是過往學者的一大特點,這一特點在啟蒙運動時期甚至孕育出了「百科全書派」,那時的人們並非沒有自己擅長的主題,但卻會根據自己的需要與興趣,更廣泛地去理解與討論各式各樣的領域。
然而,啟蒙時代一方面是這種「全人典範」的高峰,也幾乎是它終結的時候。宗教改革、啟蒙運動與科學革命一方面形構出了一種現代人的主體性,卻同時剝除了過往支撐人們活下去的前現代意義與願景。我們的世界逐漸地變得「數值清晰」,文明的保守性取代了冒險的樂趣。學者從過往的游牧漁獵轉變為劃地耕作,在這之中,人類的專業知識總額得到了指數性的積累,但每一個個別的人卻更加地侷限在自己的圈圈。
在台灣,即便是教育資源最多的那幾間學校,我們也看不到對通識教育的真正重視。學生在課堂上做「主科」的作業,互相詢問哪個老師的課「最涼最甜」。至於專業學者,不要說哲學家與物理學家彼此越來越難明白對方在說什麼,光是英美哲學與歐陸哲學、知識論專家與存在主義專家,都已經「如隔山」了。
一方面,現代人擁有了一些確保自己取得崗位、完成相關工作的專業知識,但另一方面,其他領域的知識彷彿有了越來越多的專業壁壘。那些知識可能並不真的困難到我們不可能學會,但領域外的我們時常不得其門而入、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領域內的人有時又產生了某種沾沾自喜的「榮譽感」,甚至排擠到了本來有機會進門的初學者。
兩年前,中文youtuber中的翹楚老高在一支影片中和觀眾介紹尼采,這部影片受到一些哲學愛好者的批評,說裡面的內容錯誤百出、充滿誤讀。的確,那裡面有不少細節不是尼采的想法,或至少是過度詮釋。但就一種「引發興趣」的內容而言,那部影片卻和老高的其他影片有著一樣高的影響力。我們不難想像像老高那樣廣泛與大量涉略不同領域內容的作者會在一些地方有著不夠完善的理解,但它確實將一些對各個專業領域人士而言非常基礎的內容,以一種輕鬆簡單(有時是過度簡化或漫畫化)的方式帶進其廣大觀眾的視野。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中,可能會有人推薦你讀《原子習慣》、《刻意練習》,但沒有多少場合我們會主動去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或《夢的解析》。當哲學發燒友們焦急地擔心大眾會被誤導時,我反而會覺得,本來不感興趣卻因為老高的影片而試著接觸原典並從中學到東西的人會更多。唯有人們開始對這些問題感到興趣、開始對細節感到好奇時,我們去進一步談論更精準的內容與詮釋,才更有可能被理解與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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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一邊寫著關於遊戲的文章,一邊在思考,這樣的內容緊接在一篇涉及性騷擾問題的文章後面是否不合適。一邊這樣覺得,另一方面又感到這樣的「感覺」雖然真實,卻並不那麼具有說服力。
雖然兩者截然不同:在社會上的意義、影響、我們面對這些事的情感狀態都不一樣。但它們都是值得以最完整的認真態度去面對的事情。去不以自己的權力傷害他人和不在遊戲設計上透過機制操控玩家都關連到人與人之間的尊重,也都關連到我們每個人應當保有的自由。
去思考什麼能使我們快樂、去思考我們為什麼喜歡這些美好的事物,和去思考什麼傷害了我們、什麼讓我們感受到敵意與痛苦一樣重要。我們需要停下來看那些對我們的社會造成傷害的問題、也要持續前進去追求自己更想要的生活,我們需要去找到自己最想做的事與自己最想捍衛的價值、也要為自己保留一種文化的時光,去和世界上其他有著同類型精神追求的人交流那種獨樹一幟的體驗。
我一直試著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所以在白天的工作之外,我也想保持思考、保持對社會的關心跟保持寫作。所以這裡談論的內容一方面會有很多的「理性」,一方面也會有很多的情緒。會有對一組概念的思辨、會有貼近文本的哲學討論、也有重要與切合時代的社會議題;會有數學與自然科學、有資本市場、有流行文化,也有一些個人的、無關乎學術的體悟。
我想去體現一種思想與行動的自由、想在世界裡落實一處平凡個人可以抵達的位置。想去探問與理解,更想深入地活進實際生活世界。韋伯談到,現代人必須成為職業人,在資本主義精神主導的社會之下「人是為事業而活,而不是反過來。」那的確是一個現代人難以掙脫的困境,但我們一定還能做些什麼,我們一定有能力在把自己的生命全數投入到職業工作之前,去思考這一切對我們自身而言意味著什麼。
雖然作為現代人,我們失去了那種先天被賦予的前現代意義與願景,但我們能夠去為自己建立一些對自己而言重要的價值與生活方式,我們能去不在別人給出的框架內行為、思考、自由的學習和表達。雖然很多事情上我完全不是專業,說故事與資訊轉化的能力也肯定比不上老高或長期從事科普、哲普的人,但還是希望這些寫作除了讓我有所學習,也多少帶來一些有意思、甚至是有價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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