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我平常打羽毛球,是通過一個叫「中羽聯」的微信小程式。在這個小程式上,可以找到附近有哪些俱樂部,以及各個俱樂部每天在哪些時間段有球聚。
對於我這種沒有固定球搭子的人,也能借此輕鬆找到打球的場地和球友。
不過,這也意味著我不能確知這一場球會遇到什麼樣的球友。
有次打球,一位和我們一起打球,年紀二十出頭,帶著一股學生氣的男球友,他在打球中突然發了脾氣。
原因在於,隔壁球場有兩對男女在打球,他們不像某些球友,很認真在運動。他們邊打邊玩,比較像是在約會。
他們打到一半,一位女孩子不時笑鬧道:「太臭了!」、「怎麼那麼臭!」
我身旁這位男孩子很激動,他以為那些人在說他臭,大吼道:「誰?誰臭了?」
實際上,那位女孩如此說,是因為對面打球的男孩明明球技不好,但亂揮亂打間,竟無意回了幾個刁鑽的好球。所以女孩才調侃他。
我和其他球友花了點時間安撫這位激動的球友,讓他知道對方並不是在說他。即使他明白過來,他的內心似乎有個「我不信」的聲音,又花了一段時間,他比較平靜了,順著我們的解釋,觀察隔壁球場的動態,他才真正接受現實:「真的沒有人說他」。
現實
前兩天,學校舉行例行活動,讓七年級學生體驗逃生時如何使用垂降設備。即使學生們大腦都清楚有專業人士指導,使用的設備也很安全,垂降高度從二樓到一樓,其實也不高。但某些學生還是非常害怕,光是把身體邁到欄桿外就身體發軟,雙腿顫抖。
上述現象反映多數時候,人們口中所謂「現實」(reality),指的是「客觀的物理現象」。
然而,無論是諮商或在現實中與人交往,我都發現「現實」更多時候由個人感受決定。
比如當年人們相信地心說的時候,哥白尼和伽利略,即使他們能通過數學和望遠鏡觀察出來的證據,說明地心說是錯誤的,但某些人還是不相信。甚至認為哥白尼、伽利略等學者是在妖言惑眾,他們非但不是在傳遞真理,還是有意在扭曲事實。
即使到今日,生活不也是如此,網絡上充斥各種信息,新聞都不新聞了。
對於某些信息的真假,判斷與否倒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太難判斷了。這使得一個對於真假信息的「信念」變得更重要,相信或不相信,有時更能決定一個人對信息的接受與排斥。
生活是如此不安全,以至於我們需要通過自己內在的信念去保護我們自己。
精神分析把此內心活動稱為「內在防禦」,但內在防禦的目的就在於「自我保護」,而不是「澄清真相」,更談不上「去偽存真」。
也許這就是生活的真相,大家過日子都是為了活得幸福,幸福的底線是安全、不受傷;上限是自我實現,獲得人生的成就感與意義感。
人類從來不是為了追求真相而活,除非這個真相和我們獲取安全,實現自我有關。
某個角度來說,當我們感覺「我不安全」,那麼這個不安全就是真的。
當我們感覺「對方討厭我」,這個討厭就是真的。
當我們感覺「明天會更好」,過分希望就是真的。
當我們感覺「出門看見黑貓,今天會倒楣」,這個壞預感就是真的。
因此,當我們面對他人對我們投以信賴,或者不信;喜歡或討厭,這都沒有什麼辯解的空間。
我們難以改變他人的想法,因為對一個人來說,認同自己的想法是最安全的——即使有時這違反客觀事實,進而使他陷入真正的危險當中——如果我們試圖改變對方的想法,我們就成了他的反對者,成為一對敵人,那麼很可能我們就會激起對方更強的危機感,於是你也成為他畏懼的一部分。
涵容
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莊子.山木》
《莊子》中有個故事,講一個人在河上划船,遠方有一艘小船慢慢靠近。眼看就要撞上了,這個人便對對方大聲喊,要對方讓開,以免相撞。
剛開始,他口氣還溫和,眼看兩艘船越來越靠近,他的呼喊聲也變得急切,內容也粗魯起來。
最後兩艘船撞了,這個人可生氣了。但這時他發現,對方船上根本沒有人,這就是一艘在河上漂流的廢船。這個人發現對方船上沒人,原本的憤怒便瞬間消失了。
往往在教師培訓中,我都會跟老師們談到這個故事。
因為有時候,老師面對學生表現出「頑劣」的一面,難免會生氣。而學生面對老師比較嚴肅的一面,面對老師的責備,有些學生也會因此心生怨懟。
然而,往往老師和學生之間,彼此都不是彼此的敵人。但卻把彼此想象為敵人,就像「空船」的故事。
當一方期待另外一方滿足自己,實現自己的願望,其實就是在用想當然爾的心態在謀求控制。但世界上有很多事物並不隨人的意志所控:想要成功,即使我們付出高度努力,也可能失敗。謀求理解,即使我們拿出滿滿的誠意,還是可能遭致誤解。……
有些孩子,他並不是把老師當敵人,而是把自己的不滿轉移到老師身上。當老師辨識出,其實孩子是因為父母或其他因素不滿,那麼老師就知道,他不需要接住這個不滿,他只需要把這點指出來。那麼老師就有機會幫助學生,和他一起解決這個讓他不滿的困難。
反之,老師辨識出學生不是在攻擊自己,面對學生,他也能放鬆一點,用比較從容的態度面對學生,而不僅僅因為學生的「攻擊」而拿出防衛機轉,太快想要「迎敵」。
換個角度,老師也是人,老師自己也要注意某些時刻對學生的脾氣。畢竟有時,那個將其他人引起的脾氣帶到教室里的人,把脾氣轉移到學生身上的,正是老師自己。
諮商中的諮商師,他和來談者的工作中也需要注意這一點。
專業的諮商師能夠辨認來談者投過來的言語,包括他們的情緒。這是諮商師能夠涵容來談者的關鍵,是技術,也是心態的體現。
諮商師知道來談者真正要宣洩情緒和發出攻擊的對象,並不來自諮商師,而是來自他的生活,來自他過往的創傷,來自另一個人。
進而,諮商師試著成為來談者的同盟,而不是敵人。諮商師和來談者一起檢視他的情緒、他的感受、他在攻擊背後的觀念。
好比一位長期不被認真對待的人,他會質疑諮商師是否會認真對待他,他會在某些時刻發出強烈的質疑,甚至直接否定諮商師,發出相應的言語。
表象上,這是對諮商師的攻擊。本質上,這是來談者內心創傷的體現。
我想起一位經常照顧流浪貓的朋友。
他說有些野貓,你要幫牠,牠會朝你哈氣,對你張牙舞爪,有時還會咬人、抓人。但他一點都不害怕,也不生氣。
朋友說:「我不知道這只貓之前遇到什麼樣的人,很可能它之前遇過的人會欺負它、虐待它。它看到我,肯定覺得我跟那些人長得很像,猜想我接下來也會這麼做。它對我凶,不是因為討厭我,而是怕我。並且它怕的也不是我,而是過去那些傷害它的人。它抓我、咬我,是在保護自己,它沒做錯什麼。」
結語
在我的工作中,我學到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輕易下判斷」,更要避免對人做出「評價」。
諮商也好,教書也好;諮商師對來談者也好,老師對學生也好。很多時候關係的開展,對彼此的互相瞭解,靠的都不是判斷,而是真誠地自我展現。
設想一下,如果我們雙方都能真誠地自我展現,那麼我們也許連費心去覺察都不需要。我們僅需要繼續保持真誠地對待彼此,就能避免許多誤會。
就像一個受傷的人,他明明想要的是支持和關懷,但他如果不相信有人會支持他、關懷他,那麼他可能就會推開身邊的人,但這其實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但要一個長期沒有受到支持和關懷的人,真誠地說出自己的需要,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有這個困擾的人可以試試看,試著表達真實的自我。
這很難,真的很難,但如果我們願意嘗試,我們會發現,每次當我們說完真話之後,我們都會倍感輕鬆。因為我們不用再時刻提著勁兒,好像要抵御城外隨時會吞噬我們的惡龍。
當我們放下武器,推開城門,我們可能會發現,城外沒有龍,有的是一片祥和的景致。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前台灣哲學諮商學會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