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懷疑主義,另一個在哲學裡令人困擾的立場是相對主義。與難以實踐的懷疑主義不同,相對主義徹底地享受到了多元民主時代的紅利。我們不再能像過去那樣直接指出一件事情的錯誤,由於「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觀點」,無論你如何地驗證過那些你要表達的事情,它都在「是你的觀點」這一層次上,和另一個人的口無遮攔處於相同位階。
面對這種躲藏在自由、民主、多元隙縫的相對主義,一種最簡單的反擊就是威權的獨斷論。雖然威權且獨斷,但它不見得是一種應該要避免的錯誤。譬如在防疫上,那些明顯與事實相牴觸的說法,就不能被作為一種觀點來容忍。政府在這個議題上認定了一些說法是事實,違反這些事實的,就可以且應該透過公權力來懲罰。
而在另一些情況中,譬如公司老闆的價值觀與指示,或者更加專政的國家中的更廣泛事項、或者科學、教義、市場機制、公平正義,也都會在一些場合中被獨斷地相信為不容反駁的真理。就像存在主義漫畫中的形上學隊長,獨斷論隨時準備用祂正義的鐵拳擊破種種懷疑主義與相對主義說法。
然而,這種作法並不真正解決了那些問題,而是「禁止」了那些問題。就像中國的網友會到《午夜計程車》這部不知名的短片的豆瓣頁面上給一部不存在的韓國電影打上好評。去直接地給定一種文化中的標準答案,並要求所有人接受的作法,已經難以在這個時代中成立。而另一方面,在同樣的問題上,不同社會群體的人又會有各自親近的答案,一群人相信一種觀點、另一群人相信另一種。
一種更加符合這個時代的替代說法出現了,名曰社群主義。這種觀點接納了獨斷論的單一或最高價值,但將範圍侷限在特定的社群當中。因此可以表面上保護住不同地域、文化中的價值觀,又可以透過限定範圍的共識來讓一切不至於失控混亂。「不同社群有不同社群的玩法」,好像知道這一點了,就可以在解決問題的同時互相尊重。
但社群主義這種看似調和的想法非但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反而增加了更多問題:它的內部有著獨斷論的問題、外部則保留相對主義的問題。在此之外,還多出了不同文化之間能不能互相干涉的問題,以及社群內的人能否與如何脫離社群接受其他價值觀的問題。
更甚者,「普世價值」在這樣的立場中斷然無存,要嘛從一開始就沒有,要嘛「普世」就僅僅是最大的那一個社群,沒有真正切事的意義,只是被更多或更早地接受,完全偶然也完全獨裁。同時,更多的「政治正確」與「政治錯誤」言論也都棲身於社群主義的保護傘,在「我們有我們的觀點,你應該要尊重」的咒語下,對事實的探究竟然窒礙難行。
事實上,上述的所有立場都有一個共通的背景,那就是「知識論式的恐懼」:害怕相信到錯誤的答案、害怕批評到可行的答案、害怕沒有答案。
在這種恐懼當中,為了避免非真理的侵擾,人們也將真理拒之門外。所有想法可能都是錯的、所有想法可能都是對的、只有一種想法是無論如何對的、沒有任何想法是無論如何對的。乍看之下這些選項窮盡了我們對真理的可能立場,然而,它們都僅僅是基於害怕所得到的立場,忽略了對我們最有益的獲知真理的可能方法。
《實用主義》第六章,威廉.詹姆斯的一句話點出了實用主義的真理觀核心:「我們在今天就必須靠今天所能取得地真理過活,並隨時準備在明天稱之為假。」
這種包含了「可錯論」思維的實用主義真理觀對我們的思考有著重大的啟發。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的確都會有一種--基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經驗--獨特的立場,但這種立場並不是一種任意與相對。
而是,每個人的這一種最終而言的立場是應該被自己完全地信任,應該要被理解為絕對地正確的。就像當我們去解讀一位哲學家或任何一個有著強韌人格的人物時,我們有辦法去說「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他一定會/一定不會這樣想」。當我們嚴格地去考察包括自己的每一個人時,只要我們有真正地正視與落實自己的思維與人格。我們就可以給出專屬的主體絕對論立場。
但這種絕對論有別於前面被我們稱為獨斷論的那種絕對,或社群主義下單一社群立場的那種絕對。在我們堅定我們當前的立場時,我們需要帶著一種可錯論的思維。由於我們知道自己相信的一切事物都有可能是錯的,但我們仍要帶著今天相信的真理過活。我們能夠勇敢地去相信那些給予最多證據到我們手上的想法,並接受那可能會錯的風險。
所以我們不需要鄉愿地去說什麼都可以是對的、也不用為了保有一個信念而變得獨裁。我們基於那些對我們而言足夠好的理由去構成那些基於我們的生命經驗我們必須要達成的相信。
我們的信念可能會錯,但我們對那些信念的相信不會錯。我們可以相信某件事情正確與否有接近二分之一的機率,但不需要對任何事情半信半疑。就像那最靈敏與盡責的偵探一樣,一但得到了更好的證據,我們要能夠果斷地換上新的真理。就像鑑定出一個更高品級的裝備時,穿上它,無須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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