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化資產的存在模式
在「不幸的存在」下茫然、精神匱乏的現代人,文資是否同樣具有某種神聖性的功能?文資是否可作為一種信仰?是否有屬於文資的存在模式?
筆者欲談論的文資非狹義的《文化資產保存法》下的法定文資,而是廣義的,任何具體存在,經歷過一段生活史,並具有反映某文化面向典範的情感與人格的文資。筆者試圖從文資的空間、時間、自然與存在,區分兩種存在模式;即一種是相信、認為文資具有超越非文資之價值與功能的「文資人」,另一種則是認為文資未有超越非文資之價值與功能的「非文資人」。
(一)文資的空間
文資與非文資的空間有本質上的差異嗎?文資空間是神聖的嗎?以空間性文資為例,具有不同種類,如:衙署、廟宇、官舍、名人故居,其中包含神聖空間的聖殿。然而,撇開聖殿,其餘文資是否亦是透過顯聖物顯聖(記號)或重複諸神的典範作為(儀式)所形成的神聖空間?
傳統建築在現代,依然非建築師想如何蓋就如何蓋,而是同樣必須遵守各類建築固有的形式、工法及材料,以達到一致性與連貫性,並且依然保有開工儀式。雖然並非祭拜至上神,而是祭拜與生命相關聯的五路財神、土地公與地基主。然而,還是具有某種重複諸神的典範作為,背後反映人與自然、與宇宙和諧合一的關係,故文資空間同樣是原初空間,非靠人聖化,是無法設計的,而是模仿宇宙結構、複製宇宙創造的典範,讓生活的世界即是宇宙(神聖)。
因此,在文資空間與非文資空間之間,能體驗到空間的中斷、不連續、異質、不一致。如:當我們踏入某個重要歷史事件發生的場域,彷彿進到某個空間的突破點,與超越當下的歷史產生聯繫,感受到更真實、更完整的空間。然而,相較於傳統建築,當前文資有一類為工業或軍事廠房建築,如:「前空軍桃園基地設施群」中保存的飛機棚廠,筆者認為其並非文資空間,因為未反映人與自然、與宇宙的關係。工業或軍事廠房建築為現代建築,現代建築從以「神」(宇宙)為中心轉向以「人」為中心,讓建築可透過「理性」具有的普遍性,不需預設一個「超越者」作為建築判斷依據,其建築不再模仿宇宙結構、複製宇宙創造的典範,故現代建築皆非文資空間。
(二)文資的時間
文資的時間不同於神聖時間,即以「年」作為宇宙的時間向度;文資的時間即是文資的生命週期。文資透過修復,再生、重返、回歸文資的原初時間;文資在文資啟用後,不論在物理上、價值上或意義上,皆會不斷磨損、減損人與宇宙的關係。當經歷一段時間後,人們逐漸對於文資之歷史、價值、意義、空間,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文資內涵逐漸空化。這時便需透過文資修復,讓文資時間回歸原初時間,回復到尚未損壞的文資;重新被下一代人認識、學習、保存、傳承與弘揚。文資作為模仿宇宙結構、複製宇宙創造的典範,透過再生、重返、回歸文資時間,讓人重新學習諸神或半神聖者(神話祖先)如何創造文資,並恢復、現實化文資的神聖向度。
文資時間與非文資時間之間同樣是中斷、不連續、異質、不一致的。非文資時間不再回歸文資的原初時間,對於非文資人而言,文資不具神話典範,如同其他實在物,文資的意義非由神話典範提供,而是去脈絡、去歷史的主觀自行拼湊。且損壞就拆除、丟棄,再以新的實在物取代(消費主義)。此種人與物的關係,忽視物與人的關係所保存獨有的記憶與形成的歷史;物不再提供意義,隨時可棄、可取代,形成無法重複、轉瞬即逝、綿延、朝向死亡的線性歷史(時間)。相反的,文資人與物(文資)的關係,則是依循神話典範,形成循環、重複、再現、朝向永生的循環歷史(時間)。
(三)文資的自然
神聖性如何通過文資展示出來?如何被人所理解、模仿?以中式廟宇或祠堂為例,透過石雕、木雕、磚雕、剪黏、彩繪,體現神仙神話、蟲魚鳥獸或忠孝結義的故事,即具有神話典範的價值與功能。又如中式庭園的盆景園藝,透過盆景、假山、假水、洞穴等,營造微縮的自然、宇宙,遊歷期間彷彿來到神仙居住的世界,達到與宇宙結構合一、天人合一的境界。
文資作為一個世界,不僅蘊含再生、不朽的意義(文資修復),更隱含美學的宗教情感。現代建築透過開窗、框景,將自然引入,或直接透過植栽綠化,如:屋頂、陽台花園,用「景」思考自然;文資則是依著自然而生,如:抬高防潮、坐北朝南冬暖夏涼,用「生態」思考自然。現代建築結構上將形式與結構分離,如:包柱包梁、隔間牆,空間形式與結構無關;文資則將形式與結構合一,如:承重牆、木屋架,讓人清楚讀出空間形式與結構的關係,並融入匠人工藝,形成力與美的空間。
故文資與自然的關係,如同文資與物的關係,非各自獨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關係。文資的自然,不僅是文資記憶與歷史的一部分,亦是文資價值與意義的一部分;因為兩者為整體大於個別總和的有機關係。
(四)文資的存在
筆者區分兩種存在模式,即文資(人)與非文資(人)的存在模式。此兩種存在模式的關係為,原始社會的文資存在是原初的,現代社會的非文資存在則是其衍伸、發展而來的;現代社會仍然保有對文資的痕跡。故此兩種存在模式並非二元對立,而是統一的辯證關係。
文資人相信文資具有超越非文資之價值與功能的,因此追求一種與過去神聖連結的文資人生,即原初的、超驗的、神聖的、真實的、永恆的世界。相反的,非文資人則相信文資未有超越非文資之價值與功能,因此追求一種活在當下世俗的人生,即衍伸的、經驗的、非神聖的、非真實的、朝向死亡的世界。
然而,現代社會一般認為的文資人,如:文資委員、文資公務員、文史工作者,已非真正意義下的文資人,因為現代文資已窄化為「法定文資」。狹義的法定文資與與廣義的文資有何差異?法定文資之價值是封閉的,如:文資公告;是重視物質而輕忽物質背後情感、歷史與文化的,如:經歷多次整修即不具價值;是真實性原則下的真實,而非模仿宇宙結構的真實,如:不可臆測性原則;是與自然、宇宙分離的,如:古蹟的定義僅包含人為的建造物及附屬設施,而未包含人為以外的自然物。
想反的,廣義的文資之價值是開放的,可隨著文資的發展或新發現,不斷被理解與詮釋;是重視物質背後神聖性的情感、歷史與文化的;是模仿宇宙結構的真實;是與自然、宇宙合一的。如此的文資修復非關臆測與否,在永恆、循環、再生、模仿宇宙結構的文資下,文資非靠人設計的,而是複製的。然而,並非指每個文資都是相同的,不同建築類型、文化(天人觀)、自然環境的文資揭示不同面向的宇宙結構。
結論
伊利亞德《神聖與世俗》無疑提供了思考文資的另一種方式,即由「神聖性」的角度為進路。雖然文資的神聖性是否可類比宗教的神聖性尚有疑義,然而,以神聖性思考文資,讓人得以理解,為何文史團體認為某些實在物的價值與功能高於其他實在物;或都市更新的釘子戶為何遲遲不肯搬離;或房子遭拆除後妻離子散,因爲離開不是離開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而是離開與土地、與空間的連結和記憶,離開一種存在模式。
如同現代社會信仰宗教的宗教徒所面臨的問題與挑戰,文資亦面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認識危機,如:年輕人不願意學習傳統工藝導致匠師的斷層,或不再具有歷史感、地方認同感。當文資不再以神話為典範、不再上升至本體論層次、不再反映宇宙結構,文資的意義即不再具有向世界(宇宙)開放的普遍性、必然性、永恆性、真實性,而成為相對的、偶然的、主觀的、非真實的存在。於是文資成為各說各話、各取所需的「不幸的文資」。
在世俗社會下,文資不應僅作為城市的觀光點綴,或滿足某種懷舊情懷。文資應該關聯於神聖的存在模式,讓世俗的非文資人也願意選擇的存在模式。當文資的本質得以被揭示、被理解時,才有不斷傳承、發揚、體驗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