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論重複》這本書,現在的感覺滿複雜的。這次因為要導讀,所以稍微提早開始讀,想說可以多讀幾遍、準備細緻一點。但才沒讀幾頁,就感覺有些句子實在讀不懂。反覆看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實在沒辦法,上網找英文本來核對。
看到英文本之後非常驚訝,英文本身沒有那麼難讀,雖然還是要想,但至少能夠之到每一句話分別是在說什麼。但問題是,內容和中文本完全不一樣。那份所謂的「中譯本」少了很多英譯本裡面有的句子、多了一些英譯本沒有的句子。
那個差異甚至沒有辦法說是「翻譯錯誤」,更像是某個人隨意地瀏覽過去,然後根據自己看到的單字,自己隨便拼湊出句子。然後彷彿我也沒辦法看出來中間有經過潤飾或校對的痕跡,但總之這本書就上市了。
而且這不是偶然出現的情況,而是每一頁都是這樣、整本書都是這樣。我能想到兩種可能的情況,一種是:這名「譯者」依循的版本是一份和我所核對的英譯本完全不一樣的版本。而那個版本非常差勁,以至於這名譯者是在極為痛苦的情況下,勉強把它譯成中文,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在譯後記裡面說的「我並未看出其中有何特出迷人之處」就有其道理,我也為他的辛苦感到難過與不值。
否則,就是這名譯者是一個毫無職業道德,做了辜負原作者、辜負出版社、也辜負讀者的行為,亂寫一通的糟糕譯者。而如果是這樣(我實在不想這麼相信,但也有這種可能),那出版社也不算完全無辜,因為那裡面的錯誤之多,是任何一名編輯做任何一點點的校對都一定抓得出來的。
上禮拜其實是對這件事情挺生氣的。覺得特別挪出來的閱讀時間就這樣被毀掉了,前面因為看不太懂所以花心思反覆讀的自己也像是傻瓜一樣。但為了讀書會,也因為不想把讀一半的書放掉,開始以英譯本為主來讀。讀著讀著,覺得還是有很多有意思的收穫,就漸漸忘記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了。
雖然,我顯然不至於會說出「謝謝這份品質不佳的譯本讓我有機會讀到令我更有收穫的英譯本」這樣瘋狂的話。但從事情發展的順序來說,如果不是有這本書的出版、我確實是不會得到我在閱讀英譯本時得到的收穫。
這是偶然與機遇之下的結果,同時也是我接續著前面的閱讀繼續下去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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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複與任意性(偶然性)的關係」是我在這次讀的段落裡看到的主要關懷。在康斯坦丁.康斯坦提烏斯(齊克果筆下的敘事者)這趟為了落實重複再次進行的柏林發現之旅中,他遭遇到了許許多多重複之中的「不同」。
那些不同有些是關聯於重複的,譬如他的房東,雖然上次來時單身、這次來時已婚,但他總是可以「理性地侃侃而談」,只是這次談的是結婚的美學有效性,上次談的是單身漢生活如何完美。另一些則不直接關乎重複,譬如這次的旅途總是充滿塵土與鬱悶情緒,那很可能是因為,兩次來的季節不同所導致。
安頓下來之後,山區的風帶來了一段出色的類比。在敘事者的想像中,這些聽起來一成不變的、長年在此作響的風,也曾經在某一天作為一名全然陌生者抵達這裡。在那個時期,這道風彷彿擁有著無限的可能性,狂暴地四處探索、鑽向這個與那個隙縫。他甚至可能被自己的尖銳聲響嚇壞、隨時準備逃離這裡。
但最終,他安定了下來。他找到了演奏自己樂器的方式。於是他將這些聲響組合成某種有節奏的旋律,融合出一套能夠固定演出的樂聲。那些過去的可能性的影子成為這首交響曲的環節,依稀地被聽見。而作為這些已經注定不是最終結果的可能性,它們在明知道不可能的前提下渴望被發展,而這將我們的思考帶向戲劇,在戲劇之中,這些終究不會得到發展的可能性得以成長,不是單純地被最傑出的演員表現出來;而是,在那傑出的演員表演的過程中,我們終於得以看到我們自己那不會被發展出來的可能性。
康斯坦丁.康斯坦提烏斯談論的是一種笑鬧劇(farce),它有別於穩穩當當、有清晰的敘事或價值要傳播與講述的悲劇或喜劇。而是,一種以觸發真實情緒為訴求的庶民劇種。在這樣的劇搬演的過程中,這一場次與那一場次的觀眾可能會在截然不同的地方笑出聲或感到悲傷,那一方面與優秀表演者對狀態的把控和近乎瘋狂的臨場表演能力有關;另一方面,因為這些劇的重複同時也處理著那些機遇與偶然。
就像《4分33秒》的演奏每一次都有所不同,基於當前觀眾不同的狀態、生命經驗與他們那些失落的可能性,每一場表演都會在不同的地方噴發情緒的火山。最完美的一場表演可能會是最差的,因為它令自己抽象了起來、懸浮於劇場之外。
作為劇團成員,除了那最有才華的兩三名「天才表演者」(這點我是懷疑的,我總是不能確定,到底一般意義中所謂「有別於常人的天才」到底都指的是什麼)能以孩童的方式沉醉於最純粹的情緒之外。其他的成員最好是一些平凡的、各自有各自的問題且全都不特別出眾的人。他們是真正的「一般人」,完全任意,所以能讓戲劇有更棒的效果。
就像我們看到一張不怎麼精緻的鄉村畫時會聯想到自己曾經到過的鄉村,不是因為那幅鄉村畫捕捉到了「鄉村的本質」或它特別典型。而是因為,那就僅僅是「隨便的一個鄉村」,所以反而特別動人。
這意味著,那些真正美好或有價值的東西,往往是可以被重複的。就像「散步」是一件總是能夠一再被重複的事情,重複走一段路是散步、和相同的旅伴(甚至獨自一人時也能夠用這樣的心態)走另一段截然不同的路也是散步。
在重複的過程裡面,我們會盡可能地遍歷這條路程上能夠遭遇到的每一個偶然,最後成為那道得以被辨識為一首樂曲的山風。然後,讓我借用蛋堡的話:「不會被換/不會被忘/不會被停止/不停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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