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存在成長團體中,我們經常看到一些看似人生勝利組的都市精英。 他們穿著一絲不苟的套裝,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成功人士的自信。 然而,當談及內心世界時,他們的目光往往會閃爍不定,臉上出現一道難以察覺的裂痕。
一次團體活動中,一位成員分享道:「在工作中,我總是那個解決問題的人,大家都依賴我。」
我點點頭,問:「那你自己呢? 有沒有哪些時候,你也需要別人的説明?」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其實,有時候我也很累。 但我不能表現出來,因為那樣會讓人覺得我不夠專業。」
另一位成員接過話題:「我也是。 朋友圈裡都是香檳和美食,但發那些照片時,我其實在對著空蕩蕩的客廳發呆。」
我看著他們,溫和地說:「看來,你們都在維持一個完美的形象,內心卻感到空虛和孤獨。」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嘆了口氣:「是啊,我覺得自己像個騙子,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
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曾說:「焦慮不是需要被消除的癥狀,而是存在本身的信號。」
在一次討論中,我問大家:「你們有沒有感到,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在被評分?」
一位成員立即回答:「有! 每次開會前的焦慮,就像參加一場永遠考不完的考試。」
其他人紛紛點頭,另一人說:「對,我總是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怕被別人發現我的不足。」
我微笑著說:「這種感受很普遍。 過度的完美主義,讓我們陷入了無盡的焦慮和自我否定。」
在一次探討「為什麼害怕示弱」的活動中,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大家覺得,示弱意味著什麼?」
一人沉思片刻,說:「示弱會讓人覺得我不夠強大,不值得被尊重。」
另一人接著說:「我害怕示弱,因為那樣可能會被人看不起,甚至被排斥。」
我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問:「那如果一直強裝堅強,內心的壓力又該如何釋放呢?」
那人皺著眉頭:「其實,我一直以為自己在追求完美,但現在發現,這可能是在逃避。」
我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逃避那個不完美的自己,逃避可能的失敗,逃避活著本身的不確定性。」他深吸一口氣,眼中泛起一絲淚光。
這一刻,整個團體都陷入了沉默,大家似乎都在思考著什麼。
我問大家:「有沒有人覺得,生活中缺乏意義感?」
一人舉手:「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可一停下來就覺得空虛,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努力。」
另一人嘆氣道:「對未來感到茫然,總覺得生活在重複,沒有目標。」
我說:「存在主義心理學強調,意義感是人類存在的核心需求之一。 我們需要找到生活的目的,才能感到充實和滿足。」
一人思索著說:「或許,我們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觀,找到真正讓自己感到快樂和滿足的東西。」
我繼續說:「在我們的文化中,常常強調『吃苦耐勞』、『自己扛』。 但這種觀念可能導致我們不願意尋求説明,把『不求助』視為『獨立』,把『孤立』當成『堅強』。」
一人點頭:「我一直覺得,靠自己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現在想想,這種想法有點偏激。」
另一人輕聲說:「或許,我們需要學會接受別人的説明,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軟弱。」
在長期的團體工作中,我們常常看到三種典型的行為模式:有人用憤怒來否認內在的衝突,有人不斷尋求外在認同以迴避內心的聲音,也有人選擇自我隔離來減緩與外界的摩擦。
表面上,這似乎是不同的人在表達不同的困境,但深入觀察后,我們會發現:這其實是同一個人在面對內在衝突時的不同表現形式。
就像一個多面體,當我們無法面對內在的矛盾和痛苦時,這三種防禦機制會輪流出現,互相交替:
當內在感到無助和脆弱時,我們可能會用憤怒作為盾牌,把所有的不適都投射到外在世界。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都是他們的錯!」他激動地說。
這些話語背後,往往隱藏著更深層的自我否定和無力感。
當我們害怕面對內心的不足時,可能會轉而追求外在的認同。 不斷地展示成就、強調能力,其實是在用外界的肯定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只要我再努力一點,達到更高的目標,就能感到滿足了。」他堅定地說。
但事實上,這種滿足感往往是短暫的,內心的空洞依然存在。
當前兩種策略都無法緩解內心的衝突時,我們可能會選擇退縮,用「獨立」和「不需要別人」來掩飾對親密關係的恐懼。
「一個人挺好的,至少不會受傷害。」他淡淡地說。
然而,這種孤立只會加深內心的孤獨感。
這三種表現方式會在同一個人身上循環出現。 當憤怒無法解決問題時,我們可能轉向追求完美; 當完美主義帶來更多壓力時,又可能選擇自我孤立。 這是一個不斷循環的過程,直到我們願意真正面對內心的衝突。
如同心理學家布琳・布朗(Brené Brown)所強調,脆弱並非弱點,而是勇氣的表現。 接受自己的脆弱,才能建立真實的連結和自我價值感。
其實,小李、小美、小麗並不是三個不同的人,而是同一個人內心不同的面向。 他們代表了我們在面對內在衝突時可能採取的不同策略。
當我們理解了這一點,就能更深刻地認識到,這些行為背後的根源,其實是我們對自我和世界的恐懼與不安。
真正的獨立並非拒絕他人的支援,而是在認識到人際連結重要性的基礎上,懂得適時求助。 這樣才能更全面地成長。
就像在團體中,我無數次聽到有成員感慨道:「通過與大家的交流,我發現了自己很多盲點,這是單獨思考時無法體會的。」
或恍然大悟地表示:「原來我一直以為僅自己自己有這樣的問題,現在發現大家都有類似的困惑。」
團體的力量在於,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安全的環境,讓我們能夠真誠地面對自己,並從他人的反饋中得到啟發。
在個人諮商中,我們會引導大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進行自我檢視。 而在團體中,透過彼此的互動,我們將生活帶入了這個小小的空間。 這種互動能更直接地反映出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模式,讓我們看見自己的行為和內心狀態。
通過團體的經歷,我們發現,當我們願意放下防禦,真誠地面對自己的脆弱和不完美,才能找到內心的平靜和完整。
或許,療癒的真諦不在於追求完美,而在於接納真實的自己,勇於與他人連結。 正如歐文.亞隆所說:「當我們不再試圖完美時,我們才能真正地完整。」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