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孩哲學課的提問討論環節裡,我提出了一個自己正在思考的問題問小孩:「不關心社會是錯的嗎?」。教育經驗更豐富的夥伴幫忙把問題修改成了一個比較平易近人的版本--「如果你看到有人被欺負,需不需要去幫忙?」有些人提到了他在學校裡面學到的詞「沉默的旁觀者」,他覺得這是件不好的事,但也說不太清楚為什麼。
另外也有幾個人堅持不幫忙也不算錯,他們同意可以說這樣的人冷漠甚至冷血,但「那終究不關他的事」。就算是在一個修正版本的電車難題中,「按一個按鈕就可以沒有壞處地阻止電車撞到前面的人」,如果有人說他懶得按,就算我們會覺得他不是好人,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
在去課堂的路上,我一邊在聽台通討論「男校學生反抵制麥當勞」的事件。他們的討論提供了兩個重要的思考點:
一個是他們注意到,積極呼籲的一方和激烈反抗的一方,會使得中間立場或還在思考觀望的人被擠壓到好像需要表態;另外一個點則是,他們認為說到底,多數的人應該都反對性暴力與職場霸凌,所以或許我們可以先把對方放在一個可能和我們同一陣線,只是殊途同歸的位置上。
在這樣的說法裡面,好像人們在對抗的是某種不存在的假想敵人。因為哪怕是那些開著最惡劣玩笑的高中生,好像也只是「不夠關心」或「沒有想清楚」而已。只要真的認真去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釐清為什麼認為麥當勞的處理有問題,以及整理明白人們訴求麥當勞做到怎樣的改變,每個人都有辦法一同去譴責加害人、朝著讓社會變得更少出現這種事件的方向前進。
但我很難這樣樂觀。當然,我很願意相信那些高中生並不是想要積極地宣稱自己挺性侵。但是,我也不認為他們會在任何情況下主動花心思去與其他人共同譴責,或者只要給他們清楚的論述,他們就能理解社會為什麼有抵制的聲浪。
他們之所以會拍照上傳、po文嘲諷,不是他們沒有看到資訊,不知道有人正在抵制麥當勞;相反地,他們完全知道別人正在抵制,知道這件事情跟性暴力有關,他們才這麼做。
他們不是單純的「只是不夠關心」的小孩。而是一些已然活在那個「反女權」、「反DEI」、「反政治正確」的價值觀中,對「進步」抱持莫名敵意的激進反動者。
他們將「抵制消極處理權勢性侵的企業」與「非白人當遊戲主角」、「角色不符合傳統審美」當成同一個群組中的事情。然後,在他們蒼白的想像裡,去挑戰這種規範、展現自己敢於對抗這些價值,是他們當前人生所能做的最酷的事。
沒有人逼著他們一起抵制,甚至如果只是有人在麥當勞遇見他們,也沒有什麼理由批評。但當他們積極主動地要去對抗時,他們就失去了用「不了解」、「不關心」為自己辯護的資格。出發點可能是他們不夠了解,但這種不了解已經走到了超出「只是冷漠」的範圍。
*
一定程度來說,最初的不關心或許真的如一些小孩說的,我們很難直接定義它為一件錯的事情。但自小的不關心會重下一個嚴重的惡果,那就是他們會逐漸失去關心他人的能力。如果沒有任何人告訴他們,他們將永遠看不見別人的苦難、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麼那是一些嚴重的事情。
在「反對遊戲/影視主角不符合傳統審美」的例子裡,或許可以說人的受害是間接的、或需要進一步思考才能意識到。但缺乏社會意識的孩子,就可能不知不覺被捲進那種更加糟糕的歧視文化之中。
為什麼在男校裡更常發生這類事情?不是因為「男生的天性就是那樣」,而是在那樣的環境裡,再怎麼不適當的事情都被人們習慣性地解釋成「只是男孩之間的玩笑」。
而要建立起玩笑的尺度,不是一兩句話就可以解決的事。你如何地義正嚴詞或邏輯清晰,對從一開始就將其設定為「不干我的事」的人來說,都是無幽默感的政治正確說教。而如果人已經活成那樣,要去相信他們會在「真正面臨問題」時保有和常人相似的道德感,我實在不敢樂觀。
如果一個人從小的「漠不關心」真的能夠保持到老,或許我們真的很難說他「錯」。但我們看到的是,那些更加明顯錯誤的行為,往往出自於從一開始的漠不關心,一步步走向偏激反動的人之手。關心社會或許是件需要量力而為的事,但身為人,我們應當有義務不放任自己關懷他人的能力萎縮。
延伸閱讀:
〈《致未來的男孩們》閱讀筆記:名為「想受到女孩子歡迎」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