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我在學校修了一門名為「攝影與社會」的課程,當天的授課主題是新紀實攝影 ( 一種攝影風格 ),其中有一位攝影師——Diane Arbus,他最著名的拍攝主題是社會中的邊緣人群。
老師利用電腦轉接到投影幕,展示了一張Diane Arbus的作品,昏暗的教室僅剩下投影機注射的強光,沒有其他交談聲,只有幾個學生擺弄文具的塑膠碰撞聲。並請我們待會發表感受,仔細看著影像中的人物後,認為他當下是什麼情緒?
在這一分鐘內,我轉了好幾圈眼球,仔細端詳影像中的所有資訊,很貪婪的想要獲取所有能幫助我判斷的來源,從上至下,從左到右。
我甚至與影像中的人物,對視了超過人類舒適的對視平均秒數,我敢這麼說是因為我真的看了許久,影像的主角是一位侏儒,我可以了解攝影師想傳遞的社會價值、意義,以及拍攝動機,但當我看著影像中的主角時,我似乎真的無法肯定的說出他的情緒是什麼,我的腦好像有一塊打結了,我無法找到一個確切的形容去描述這個臉部情緒。
我有點慌了,老師大約再一分鐘後,就會開始請同學分享自己的觀察,但此時此刻,我還是無法確認主角的情緒,他看起來有在笑,兩眼是下垂、放鬆的,身體的姿勢也呈現舒適的擺位,但不管我怎麼想,都不明所以為什麼無法說服自己,那張照片、那個瞬間,他是有自信、快樂的。
莫非定律來的就是這麼突然,老師四處徘徊的視線,最終定焦於我,她秉著微笑,請我分享被攝者在那一刻可能的情緒,我吞了吞口水,我內心其實只有一個中文詞彙,唯一能最貼近、又最類似的形容。但我無法肯定,我當然無法肯定,搞不好除了表情專家、FBI,根本沒有人能確定其他人的表情,袒露出來的是什麼情緒,是裝的還是真實的,真實的又有幾分之幾是真正的真實,我無法保證。
「我覺得......應該是無奈。」
「無奈嗎?你覺得他看起來無奈嗎?」老師的反問讓我覺得,我的回答似乎有一點出乎他的意料,但我也沒什麼好修改答案的,畢竟我看到的最接近的感覺就是如此。
「...了解,好。謝謝同學的分享,老師個人看是覺得他還滿自在的,可能有一點點無奈啦,但是主要是有一種這些受歧視者,也能有自在的正大光明,直視鏡頭的機會......」老師就接著講他的課程,這部分也就暫時告一段落。
自在。
自在到底是怎麼樣的狀態?
二十世紀的時候,人類對太多事物不了解,太多議題是禁忌、是怪異、是排斥,還有太多管閒事。
有人稱Diane Arbus是「城市人類學家」,她專門拍這些受社會歧視,或是奇怪的對象:三胞胎、侏儒、巨人症、異裝癖、馬戲團表演者等,她和他們談話、建立關係,並以攝影作為媒介來強迫所有人去正視他們。
我們無法忽略一個事實,這些人是已經被社會確切分類為「怪胎」的一群人,否則Diane Arbus也沒道理無來由的,特地去找這些已被貼標籤的人。人類的集體傾向從來沒有停下過,我們對身旁的人分類,接下來對距離更遠一點的人分類,最後連不認識、根本沒交談過的人,也予以分類與標籤。
目的何在?會是為了想感受到自在,去建立出舒適圈,將自己打磨成大眾化,且聚集起同質性高的人,經之歸為正常人嗎?剩餘者分為異類,滿足一個似乎圈出自己歸屬感的場所,以此作為將人分類的主因嗎?
另一方面,那些不管是先天疾病,而被排除的;還是後天行為,而被排除的,統稱異類。身處於社會中,肯定是非常不自在的,但也許他們同時也是最能擁抱自己、敢反對主流、反對正常而做反抗的人,這是老師看的那類,屬於他們的自在。
也許是混雜這些時代、社會氛圍的脈絡,而進入的思考,而無法純粹抽開一切,只靠觀察影像來做情緒的判別,兩種情況交雜出混沌的聯想,我實在無法開口說出這是「自在的」狀態,或許還有太多難言疾隱。
直覺告訴我,這之間一定還有更多的情緒,但如今已經無法探究他的真實情緒。
我也很不擅長表達真實。我一直不是一個會坦露情緒的人,這是一個無法褪下、難以褪下,已經內化的過程。
我自在嗎?我不知道。我知道情緒是一個產物,他像一個真正的人,需要陪伴。
我需要去處理、消化他,但從我有記憶以後,我選擇忽視他、遺忘他。我認為這也是一種方法,雖然有點偏門,但同時還會有其他有趣的事情發生,將我的情緒帶走,所以現在不需要慌張,也不需要顯露出真相。當我看著形形色色的面容,他們如此細微的表情,肌肉牽動著能反映情緒的皺紋,我嚮往著如此簡單的連結。
在外頭,我常常帶著違心的表情,這是我大學後才自我觀察到的,在極度生氣、不爽或憤怒的時候,我竟然可以帶著面部的笑意,想辦法屏除一切的情緒,忘記它、捨棄它,像垃圾一樣丟向無底的深淵,把門關上不再重提,我不哭不鬧,但心在深夜會不明所以的流淚,這一切我很習慣,但並不自在。
我總覺得這社會意外喜歡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堅強、獨立,不需要呵護,不渴望照顧。就像不哭不鬧的嬰兒,讓父母非常省心;像乖乖聽話的學生,讓老師非常滿意;像正直積極的員工,讓老闆得以獲益。
我讀不出自己的表情,看不到我的真實情緒。我自認這點應該算是挺「不正常」的,雖然我的行為、態度,彷彿給人帶來一種很積極、正向的形象,但這僅僅是呈現我捨棄一切負面情緒後的樣貌,是不真實的,更不可能是永無止盡的,那些對我有如此的評價的社會,幫我貼上標籤的社會,正是我感到不自在的根源之一。
我無法說有誰是真正自在的,一旦知道自己不屬於大眾眼中的「正常」,就很難有面對任何一個他人,處於完全自在的一刻。但我相信,Diane Arbus幫他拍照的那一瞬間,他看似神色自若,毫無破綻的表現著自己;同一瞬間,他也必定知道了這張影像公布後,歷程將會如何,有多少人會看著這張影像,擺出幾百種不同的表情,想到幾千種解讀,釀出幾萬種批評,這一整個過程倒是光想就挺不自在的。
也許是某方面相似的經歷,或單純可以理解他的背景,而產生的共鳴。我始終相信著這之間有著某種默契,跨過不同世代所結成的結,我能想像自己被要求在相機前袒露真實的瞬間,我的笑容或許能夠滿意攝影師,就像我能忘記自己的家庭背景、人生經歷、社會價值,只想著完成這個任務。
但實際上,我知道我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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