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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
現在,我活著
所以,可以哭泣
可以大笑
也可以生氣
我是自由的
— 谷川俊太郎〈生きる〉
那天在系上的媒體實習中心招生展偶然看到了
〈魚島喪禮〉,這一部來自日文系郭庭瑄的個人作品,在約兩分鐘的音像創作裡,我被開頭的畫面捉住了目光;一隻已經翻肚的白色龍魚在魚缸裡載浮載沉,其他的魚則簇擁在這個已經逝去的生命身旁,彷彿透過魚群的力量為這隻龍魚做無聲的禱告。
比起這悲傷與平靜揉捻在一起的畫面,這部「未知生,焉知死」的作品為此下的文案才令人印象深刻:
感受死亡只需要一個瞬間,感受活著卻需要無數個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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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裡接近死亡的經驗
基於這部作品,我們的對談一開始便從「死亡」出發。我問了庭瑄對於死亡的印象為何;她有條不紊地將死亡分為兩種層次,分別為「身體上的死亡」以及「心靈上的死亡」。談到身體上的死亡,庭瑄想到自己曾經一次因為沒吃早餐而從樓梯上摔下來,起身後因重心不穩而昏倒。她提到,在昏倒之前會有一瞬間聽不到周遭的聲音,那大概是她身體上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至於心靈上的死亡......」庭瑄接著說「應該是我家的狗過世吧。」約莫兩年前,庭瑄家裡的狗診斷出後腳患有腫瘤,到了後期已經不能走路,甚至連上廁所時都需要庭瑄的媽媽在一旁協助。一年後,在庭瑄生日的隔天,爸爸傳給她一則訊息「我給你看一張照片,但是你要很冷靜。」隨著訊息附上的照片是家裡的狗被裝在一個紙箱裡面,旁邊放著金紙。一看到照片,她當場在宿舍裡崩潰大哭。
那時候我爸媽趕快打電話給我,接通了電話之後我完全講不出任何的話,那時候就好像心已經死掉的那種感覺吧...... 有一種「想要抓但是抓不住的感覺」,他已經不在了,你也摸不到他。
她說道,最後一次跟家裡的狗見面時,他的腳已經很不舒服;但是,那時候為了趕高鐵,所以沒有跟他說掰掰。庭瑄那時想著下次回去就好了,然而,這來不及說出口的再見成了生命裡的絕響。當我聽到這難過的經歷時也進一步問「在你家的狗過世之後,所帶來的撼動,對死亡或是活著有沒有造成甚麼影響?」庭瑄回憶,在她的成長路途上一直會聽聞身邊的人意外離世的消息,到了大學則是身邊朋友的親戚去世,這些朋友大多是跟她很要好的朋友,有時候他們的情緒也會帶給庭瑄。到最近一次便是家中的狗離世。那時候她才發現連一隻小動物都可以這麼痛,何況是人。即使是不太熟的同學,聽到不幸過世的噩耗也會讓庭瑄感到不捨。
她提起高一時曾經同班過的一個男生,班上渲染著歡樂的氣氛,很多女生也跟他相處得十分融洽。之後男生因為成績比較好轉到比較進階的班,然而那個班級的氣氛比較冷淡,有時偶然在走廊看到他都是獨來獨往。後來,庭瑄從班導那得知了男生因憂鬱症自殺的消息,她為此感到心酸難過。因為高一和他同班時一切都好好的,「那時候就想說,如果他沒有轉去那個班級,有沒有可能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她語帶不捨地跟我這麼說。
我們班導回憶他的時候提到,有次看到他一個人很安靜的坐在樓梯上在曬太陽,我們班導走過去問他「你在做甚麼?」他就說「沒有呀我在曬太陽。」我們班導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很清新、心思很細的男生。可是我也不知道為甚麼他會得憂鬱症。
而另外兩個關於死亡的經驗則是關於朋友的親戚。一個是朋友的弟弟半夜偷騎車,不幸在半路自摔身亡;另一個是朋友騎腳踏車撞上省道上的大卡車,緊急送到醫院開刀後仍不治身亡。她說這兩者都有個非常心酸的共通點,小孩出事的當下,他們的爸媽對此一無所知,等爸媽接到消息後卻已經天人永隔了。做為一個聽者,我彷彿夾在其中被兩股力量拉扯,一邊是爸媽在家中安穩地睡覺,另一邊則是小孩在生命的邊緣岌岌可危;然而,這兩股力量在不經意的狀況下相遇,逝去的生命讓活著的那一方在心中刻下了無法抹滅的傷痕。不過,遇到世間的悲歡離合,就可以讓人比較貼近甚至理解死亡了嗎?
「我會知道很痛,但我沒辦法很貼身的感受;你知道很痛,但是你沒辦法感受到多痛。」
庭瑄向我描述了這矛盾的感覺。「理解」他人的難過,的確可以透過字裡行間流淌的情緒而引起共鳴,至於「感同身受」他人的難過,卻是每個人望塵莫及的棘手難題。她認為,每個人的經驗都是獨一無二的,無法被比較;每個人傾注在家人、朋友、寵物上的時間並非等量的,因此旁人難以切身體會投入情感的對象離去時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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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缸裡的無聲喪禮
接續這生死輪轉的話題,我們談到了〈魚島喪禮〉的創作理念。
我在做這部作品的時候,想要表現生跟死的流動。影片裡的魚有「生」同一時間也有「死」,我就是依照這個很模糊的方向去走,但是我知道要找有生命力的素材跟已經死去的東西,我的方向只有這兩個。
庭瑄跟我分享了創作前的想法來源,一個想法是
「你在經歷一個生命逝去的時候,但是隔天你也會看到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代表在這世上生死一直不斷在輪迴。第二個則是,
「其實你會感覺到自己快要死掉的感覺正是代表你還活著,因為你活著所以才能感受到這件事。」這兩個十分後設的形上學思維,翻轉了生與死的世俗定義。她提到,有次在修〈日本名著〉時讀到一個日本詩人
谷川俊太郎的〈生きる〉。這首詩溫柔地提醒著大家,
人們可以很容易感受到死,可是都沒有人注意到自己是如何活著,或者是,你現在正在活著所以你才能感受到這些事情。
有了自己的人生經驗再加上〈生きる〉的視野拓廣,讓庭瑄偶然瞥見家中魚缸裡的「喪禮」時在心中留下了很大的震撼。
那隻白色的龍魚是我們家的魚缸裡最大的一隻,大概已經養了十幾年吧,後來他生病了變得越來越不愛動。有天下午我媽跟我說他好像有好一些,有比較會動了;但是,到了那天晚上我就看到他直接翻肚。我看的時候有很多的魚在旁邊圍著他,我那時後覺得很震撼,連魚的同伴都可以知道他的同伴去世,他們平常不會這樣圍在一起游,一直到那隻魚翻肚的那段時間,其他的魚一直圍在他的身邊游來游去。
其他的魚圍繞著中間翻肚的龍魚游著(來源:作者 Instagram)
這讓我想到海洋裡特有的自然現象 —「鯨落」。有個朋友曾經跟我提到「那是身為一隻鯨魚留給海洋最無私的溫柔。」鯨魚下沉的時候,也有成千上萬的魚群圍繞在鯨魚身邊游著。鯨魚做為這顆藍色星球上的哺乳類扛霸子,卻只吃小魚蝦、浮游生物過活;然而,在臨終的那一刻,它們選擇將自己的肉身奉獻給海裡的萬物,如同追日而死的夸父,將自己化作綠洲之地造福在荒漠裡的迷途旅人。
從這一個魚缸裡的喪禮,我感覺這彷彿是種來自大自然的隱喻
翻肚的龍魚就如同是一個剛逝去的個體,周遭的魚群則像是緬懷個體的人們。
有很多時候,我們會覺得被全世界拋下了,即使我們離開了人世,周遭的人也不會為此留一滴淚。然而,〈魚島喪禮〉所捕捉到的畫面,卻以一個相反的角度告訴我們:這世界上依然會有因為你的離去而感到不捨的一群人。死亡,可重如泰山亦可輕於鴻毛,這其中重要的課題是,我們如何在輕與重之間感受生命的重量。生命既非掐指一彈即可乍現,也並非星球之間那般的迢迢千里。
我想,就如庭瑄人生經驗以及〈魚島喪禮〉所帶給我們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