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會短暫的頭痛;偶爾,會食不下嚥、渾身不對勁、胸悶口乾、情緒低落,然後看見窗外和煦的陽光,才會想到:「啊,好久沒運動了。」「啊,把一天三杯咖啡減少到喝兩杯好了。」「好久沒有放下手機和一切事務,走近樹叢和湖邊,走進它們不須要思考和掛慮、就能憑藉著蓬勃的動力堅韌生存、欣欣向榮的世界,呼吸那個世界的空氣。」總是需要遇到某些狀況、某些牴觸的感覺,才會停下來驚覺:啊,我的身體怎麼了?看來保養生命真不是件簡單的事。我仍然在摸索。
我打算今晚開始繼續我中斷已久的跑步。再拖下去,我肯定會把這件事拋諸腦後,然後一如往常的遺忘它,把它歸入「我總有一天一定要做」的諸多事務中的一項。我決定今晚就去跑,跑就對了!只要跑了,身體的感覺、長期不運動帶來的痠痛,自然會提醒我最近曾經跑過,讓跑步這件事浮現到意識表層,詢問我說下一次跑步是幾時。
我想,也許身體的記憶,常常比頭腦的記憶更可靠;即使是對我這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1]的知識份子來說,我的頭腦相對於身體發達了不少,也是如此。比起信任我頭腦的記憶、和一些偶然浮現在我腦海中、但我卻沒有動力去做的想法,我更信任身體直接而無法抵抗、難以否認的感受。至少在這件事上是如此。
我四年前也曾經跑過步(但這當然不是說我上一次跑步是四年前啦,沒有這麼怠惰),那時,我的想法和現在很不一樣。但我依然依稀能辨識出曾經年輕的自己。哲學家說:「老年人不像一根枯木,卻像一株冬天落葉的樹。青青的葉子,被歲月的時間凍壞,被冷風吹落了,樹幹裏的生命則仍舊盛旺。老年人的身體是老朽了,精神則活潑。」[2]而對我來說,這四年來的時間,是我努力生存下去、不斷的折返跑,抵抗終將到來的衰落的證據。我說:
「喝、喝,喝……」氣流在胸口亂竄,心臟和思維重複跳動著,喘息著,隨著汗水和重力一起下降到腹部。「肥宅啊,現在才剛要開始呢。」比我瘦上一圈的朋友,在我旁邊從容笑著;但,我卻沒有餘力理睬他。「還沒呢,我的生命……不會就這樣結束!」我繼續跑著,直到我終於抵達了,最靠近的那個燈塔。
「為什麼你這個肥宅也想來跑步呢?」風吹過樹枝和草原,樹梢搖晃著,我站在其中,接受一個記者……不對,是我內心傳出的一個聲音,它正在質問我。我雙腳繼續向前,一步一步,蟬的聲音在我耳邊不斷迴響,在我腦內共振:「你為什麼懷疑我呢?為什麼待在原地不動呢?難道你呆呆的站著,肚子會自己瘦下來嗎?」我反問他,反問那個來自過去的,我自己的絕望之音。「問題不是在你的肚子,問題是你自己。空空如也的自己讓你找不到方向,無法往前。一年過一年,你只能夠吃東西來緩解自己的焦慮,讓自己感覺有在做事情。現在,又是減肥這個無意義的目標在填充你的生活。」那個聲音尖銳的笑著,一股辛酸從我心裡湧出來。「我想要如同這些蟬一樣,」是什麼力量讓我能夠回答,我不知道,「在世界的角落,證實他們的存在。如果我們微弱的聲音是振動的波,既然人們也用一樣的波振動著,就把這個波傳出去,傳到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因為總是會共鳴的。」
「喂,肥宅,還能跑嗎?」天人交戰的聲音從我腦海中隱沒了,我回顧,回來看到在昏暗的燈光下,我跑著,我落後和我一起跑的朋友兩圈……
〈跑步與希望〉
2018/10/29
註解:
[1]朱熹:《論語集注》,《四書章句集注》,臺北市:臺大出版中心,2016年,頁259。
[2]羅光:〈老—學到老 愛到老〉,《生命哲學.再續篇》,《羅光全書.冊二》,臺北市:臺灣學生,1996年,頁127-128。
圖片來自Unsplash,由Rinke Dohmen提供,特此致謝
2023/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