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讀過暢銷書《被討厭的勇氣》的人應該都對書中哲學家「否定心理創傷」的論點不陌生。對我來說,這個論點是難以接受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它是反直覺和經驗的,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反」的背後,代表了一種邏輯語言才能夠認識世界之形上學觀點,導致間接否定了那些無法被科學和邏輯語言所描繪的肉身經驗。無法說的不代表不存在,無法說其實是說不出來,恰好暴露出科學和邏輯語言有其侷限,且它就來自於本身的框架。
讓我們先回到最一開始,哲學家對前來拜訪的年輕人提出自己的觀點:(一)人人都可以改變、(二)世界無比單純、(三)人人都可以幸福。而這三點年輕人都不能接受,於是與哲學家展開好幾夜的論辯。年輕人反駁的大意是說:(一)我的過去創造現在的我,而人不可能改變過去事實,那麼人是不可能改變的。(二)世界是複雜的,有戰爭有飢荒,有各式各樣的事發生,說世界是單純的是否過於天真,不知民間疾苦?(三)有些事情是我們不能決定的,比如出身在戰爭的國家、出身在貧困的家庭,這樣的人連溫飽都很難,怎麼還能說他可以過得幸福?
針對第一點「人人都可以改變」,年輕人舉例到自己有一位朋友因為心理創傷而無法出門,要如何解釋他可以改變?哲學家採取目的論立場,首先,「心理創傷」不是客觀存在的東西,它是為我們主觀賦予的對過去經驗理解的綜合結果。而我們之所以對過去經驗賦予「心理創傷」的意義,是因為此意義對現在的我們而言是有用的。簡言之,我們是在現在,朝向某個目的來解釋過去的,事實上心理創傷並不存在,這表現在我們能夠透過改寫過去經驗的意義,來推翻這個創傷。哲學家以阿德勒的目的論,企圖擺脫因果論而導致的悲觀傾向宿命論,從而要求我們對自己帶有個人目的性的行動負責。
年輕人並未馬上同意這個說法,繼續舉出反例。有一次自己因為被咖啡潑到而發脾氣,這是無法控制的,又怎麼能說生氣是為了別的目的?哲學家舉了一些例子來說明,情緒其實是很好的應對世界的工具,情緒是我們能夠覺察和控制的。發脾氣是因為你選擇以此應對,雖然不是再三反思的結果,但同樣是朝向某個目的的行動(可能是希望對方道歉,給予賠償)。
順著這個思路走,我們會得到人人都可以改變的結論,只要我們釐清自己的目的、修改目的,便能透過對過去的重新詮釋來改變自己。單就哲學家目的論的結果來看,似乎能與現實應證,在實踐上,也有相關的敘事治療方法。
這個推論其實是非常可疑的。目的論雖然在邏輯上說的通,但事實上是無法驗證的形上學假說。在被咖啡潑到的例子裡,就連我們自己也不能確信自己的目的。即便在結果看來能與現實呼應,也不代表我們應該要如此理性地理解自己的行動,或者應該說,我們只能用邏輯推論來理解自己的肉身經驗嗎?早在聽聞目的論之前,我們就有一套--更自然的--認識自己心理創傷的方法,相較之下使用邏輯語言的目的論,才更像是我們主觀賦予的不存在的東西。
會不會目的論其實是一套科學和邏輯語言的暴力框架,它們把自己當作認識世界的唯一標準。科學、理性、邏輯在制定好理解世界的規則後,把世界塞進其中,反過來要求我們只能看到這樣的世界。世界那外溢出來無法被框住的肉身,我們把它切割,一勞永逸的說「那不存在」。
這套語言是暴力的。哲學家的目的論只有告訴我們這說的通,就要我們相信,彷彿以現代、理性的大板,把我們塞進科學概念建構起來的形上學天國。我們被這套語言規訓和遮蔽,避免去看去聽那些「不科學、反邏輯、不理性」的事物。
心理創傷是存在的,只要我們可言可說,就是可被我們召喚和存在的。事實是我們明明就聽過他人如何鉅細靡遺地描繪自己的心理創傷,說它不存在是荒誕的否定。心理創傷如何深刻在我們的肉身經驗裡,說它不存在也是荒謬的拒絕我們自己的肉身。
那麼我們該如何理解心理創傷?下一次我們要討論目的論和因果論的時間觀,說明兩者背後相互對稱的錯誤預設。藉此引入多面向的時間觀,讓心理創傷或是過去的肉身經驗能夠重心與個人歷史的中心關連起來,給予它應有的位置和面貌,才能夠進一步訴說和討論,並且賦予此刻意義、開創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