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就現代社會的那一核心機械並不是蒸汽機,而是時鐘。讓工廠得以不間斷地、從鎖螺絲到生產奈米級晶片都持續運轉的,不是履帶、不是合金技術、不是動機或電機,而是班表。
工業時代的生產有別於農業時代的一個要點是,它不需要仰賴氣候與時令。但同時,沒有如同日出入落、秋去冬來的自然限制去要求人類在限定的時間內做特定的事。因此,工廠的主人--或者所謂的「有產者」,必須要制定一套有強制力的規範,讓「他的工人」可以盡可能多地將生產力帶到這個世界上。
對於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有產者而言,最理想的安排是:給予工人最低限度的工資與最高限度的工作時長。高時長能將生產力以及隨之而來的商品總價值最大化,低工資則能壓低他為了完成生產需要支付的成本。而無論是前者的下限還是後者的上限,都必須要控制在「讓工人能夠獲得最低限度健康,以至於他可以持續進行工作」的範圍內。
也因此,那一工業劇烈發展的時期,也是許多對於人的控制的研究受到重視的時期。譬如說,人一天能夠工作多久、最好每工作多長時間稍作休息、維持一個成人基本存活需要多少熱量、以及要讓一個家庭內的成員剛好夠獲得這些熱量,需要支付多少工資。一個好的班表讓工廠得以成為一個巨大的、不停運轉中的機器,並以此建構了整個現代世界--一個以工廠為藍本打造的巨大賽博利維坦。
學校是一個特別清晰的例子。一方面,現代學校的其中一個重要起源就是「教師與學生組成的行業公會」。另一方面,學校也被工業化世界理解維一種培養工人的場所。課表是班表的近親,並且,它們朝拜同一座大鐘。
而更加佔據我們生活的另一個重要組成成分--現代家庭,同樣被以一種「大生產線上的環節」的方式建構起來。家庭被作為一個具有自我修復與自我複製能力的生產力單位,一個人會被派到工廠裡面,另一個人則負責讓這個人在一整天的勞動後得以恢復,好讓他明天能重新上工。同時,被安排在家中的那個人還必須生育與照顧「產業預備軍」,好讓一批折舊的身體被消磨殆盡之後,即刻有另一批全新的身體可以替補上去。
無法或不願被如此安排到家庭中的人被公開處刑、在烈火中被焚燒成女巫。畢竟,如果不是因為與魔鬼達成了交易,誰會不服從偉大的國家、偉大的工業化以及偉大的資本主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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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工業機械系統得到了一種全新的進化。就如同福特式的工廠將生產的對象拆成諸個零件分別生產再組合到一起。如今的「工作崗位」也不再需要是一個完整的、聘雇式的職位,而是派遣、甚至是「平台接單」。
外送平台不需要像過去的工廠那樣聘用任何一個人,而是讓分布在地圖上的「零件」自行接上系統。外送平台只需要給出指定的地點與規定的送達時間,機車騎士會自行規劃過程、自行判斷哪個紅燈應該要闖、哪個不該轉彎的地方應該要違規轉彎。
更多本來應該要由「工廠」花費的時間與運算資源、乃至於交通風險等種種隱含成本被輕鬆地過渡到了「外送員」身上。同時,它僅僅需要在最小限度的地方給付工資--甚至,不再需要讓工人能夠養活自己,因為它們不再需要一個完整的工人。
零碎的勞動力無處不在,傳統的工人被切成碎片,丟進技術集權主義的萬花筒。從「新經濟」這一小小的孔往裡頭望,好多美麗多變的可能性;但身在其中的人,天旋地轉、找不到出口可以出去。
延伸閱讀:
〈民族主義與階級鬥爭間的矛盾張力:讀《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