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恩在《結構》後記裡面談到波蘭尼(Michael Polanyi)的「內隱知識」(tacit knowledge)。粗略來說,就是除了那些能夠用書面文字、圖表與數學公式等文字化、概念化表達的知識之外,還有一類無法被上述方式完全表述的知識。
孔恩的用法可能和波蘭尼不完全一樣,但大致上,我們可以想像這類知識可能包含Know how類的知識、身體性、知覺性的知識,或某些文化中難以被辨認出來的習以為常,譬如優勢群體對於自己在社會中特權的實踐性認識,在一些使用中或許也能被用內隱知識的方式理解。
為了要傳達這些內隱知識,所以科學的初學者必須要學習「範例」,而不能只接觸那些歸納或演繹出來的結論。所以事實上,那些範例不僅僅是為了讓我們學會,學習範例的這種體驗,是科學活動能夠成立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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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討論這個段落的時候,我不時會想到著名的思想實驗「黑白瑪麗」。為了對抗認為一切都能被化約為物理知識的物理主義,法蘭克.傑克森(Frank Jackson)提出了這個思想實驗:
假想一個裡面所有東西都只有黑白雙色的房間,一位聰明的小女孩瑪麗住在這個房間裡面。房間裡有充足的自然科學資料,可以讓她掌握一切可能被人類理解的物理知識。以視覺為例,她對光線、視網膜、神經訊號、大腦處理訊號的方式完全清楚,她也知道不同顏色有不同的波長、甚至知道人們對這些顏色時常使用的描述與比喻。
後來,已經成為神經科學大師的瑪麗在某一天被允許離開房間。當她看到湛藍的天空、綠色的草地與鮮紅的花朵時,傑克森想讓我們思考的是:瑪麗有掌握到任何新的知識嗎?
一種直覺是:瑪麗第一次看到了這些顏色,肯定得到了某些新的經驗,而這些經驗,應該會讓她「知道」這些顏色實際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在她「真的」看見之前,對顏色的那些科學式的理解,應該還是有所不足的。
就算是一個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描繪,譬如「時間在流動」,如果一個人被控制住肢體行動,且視線所及的一切事物都不發生肉眼可見的變化,那麼,我們要如何讓她真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呢?或者,一輩子都住在地下室的人,有可能真正明白,天體的運行、陽光對世界的影響嗎?
在《進擊的巨人》故事裡,飽覽群書的阿爾敏告訴艾蓮,牆壁之外一定還有東西,他將大海描繪為「商人一輩子也取之不盡的巨人鹽湖」。看過大海的人,可以理解「巨人鹽湖」這個說法。但是當他們真的看到大海時,得到的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體驗。當他們真的航行在海上,從自己生活的小島移動到旁邊的巨大陸地時,海的另一層意義又體現了出來。
更加清晰而極端的例子是「海的對面是敵人」,這顯然也是一個「知識」。但它不是某種全人類共通的「客觀知識」,它對身處在那樣的政治、文化、地緣關係下的人為真,可是,也可能在某一些新的經驗來臨後,被回顧地發現為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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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的例子之間有一些很不相同的地方,或許會有人認為將它們放在一起講是一種雜亂的混淆。但我想傳達的是在這種種例子之中的共通點:某種難以被完整言傳的「體驗性的知識」。
它可能是程度性的,譬如說,雖然親身經歷一定最為深刻;但借助人的同理心,與某些能透過鏡像神經元調動自我的心理學機制,我們也可以從書本、戲劇、周遭朋友的故事中,依序地得到與親歷愈來愈相近的體驗,那會比市面上的定理、格言更加對我們有影響力。
或者,以孔恩在《結構》裡討論的問題來說,它們比「邏輯的」證明更加有可能說服一個人向新的典範改宗。去看見前人在過去看見過的景象,以此來更加容易在未來看見「如果前人仍存在,他有辦法在未來看見的事物」。
瑪麗會理解到一些新的事實。包括但不限於,她第一次開始有機會理解到,前人為什麼感興趣於那些色彩學與視覺神經的研究。因為她被眼前的鮮花、草原、湛藍的天空之美震懾,並感動。在那之前,那些科學研究,「不過是一些科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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