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爾和柏拉圖會怎麼用AI?--AI輔助寫作與「自己的作品」〉2025-04-22
2023年,ChatGPT 剛成為一個現象級的存在出現在大眾面前時,我曾經思考過有沒有可能用這個工具來輔助我寫作。那個時候,我心裡想的藍圖是現象學家胡塞爾的工作模式。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胡塞爾會把他要處理的問題架構、關鍵概念寫出來,然後讓自己的學生整理講義、草稿等資料,來完成那本書。我就在思考,有沒有可能由我來提供文章的架構和核心概念,再由AI把文章完成?
但事實上,胡塞爾的故事其實也已經告訴我們這件事情不可行了。在大部分的時候,那些由學生完成的書,作者依然是署名胡塞爾。但在胡塞爾讀到由他的學生兼助手奧伊根.芬克(Eugen Fink)完成的書稿之後,胡塞爾意識到,那裡面有一些和自己不同,但依然有價值的思想。
最終,芬克也被列在了作者名中。從思想的起源和某些關鍵點來說,人們依然可以將之認作胡塞爾的書、胡塞爾的思想;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它又不可能是,因為那裡面包含了無法忽視的、胡塞爾不可能寫得出來的內容。
而且,一個當頭棒喝般的事實是:芬克創造了一種胡塞爾預想之外的價值,那比「只是符合預想」能給世界帶來更多新的啟發。可是,也就是說,原來的構想其實反而是一種較差的可能性。
我一下子便放棄用AI來完成文章的念頭。清清楚楚,那不是我的文章。如果要那樣做,我不如直接把斷垣殘篇的草稿張貼出來,就像冨樫義博以前偶爾會做的事情一樣。因為如果讓別人(無論是人還是AI)來完成,那就不是自己的作品,而完全是另一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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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我看到了許多另一種類型的AI輔助寫作。那讓我聯想到哲學史中的另一段故事--柏拉圖的《對話錄》。有愈來愈多社群經營者把AI當成數位時代的蘇格拉底,在社群上張貼自己被AI「開導」、「教育」的過程。
這樣的內容似乎還算受歡迎。但這裡存在著一些問題,其中部分和柏拉圖身上發生過的問題類似。在嚴肅地討論古希臘哲學時,我們會說「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或「帶著蘇格拉底面具的柏拉圖」,以此來將那些對話錄中的想法歸給柏拉圖。
就像阿里斯托芬(Ἀριστοφάνης)在喜劇《雲》當中,塑造了一個詭辯家蘇格拉底的形象,以此來諷刺當時的「智者」(sophists)風氣;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也很難說完全重現了蘇格拉底真實的一面。在很多古希臘哲學的學者看來,那些對話有不少都是柏拉圖為了自己的論述目的,塞進蘇格拉底嘴裡、或帶特定立場詮釋的。
而我們在社群上看到的,很多其實也就是假AI之口說自己想說的話。這些發文者不見得是有意要用AI來迴避責任或增加賽博說服力,但AI本來就擅於創造「迴聲室式」的對話。之所以對他們來說AI說得話會「有夠對」,是因為那本來就是他們問問題之前,心裡隱約想要看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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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意味著我排斥寫作者在創作的工作流中使用AI嗎?其實並不是。我覺得無效或失去價值的,是那種把AI完全當作純然的物,誤以為AI成品能夠算是自己作品的作法;以及將AI當作全知全能的神,奉它講的話為真理來引用、或讓AI說出自己想講的話,以為能以此增加權威性的作法。
對我來說更有效與健康的作法,是以之為一個討論的對象。你可以和它談論你初步的靈感,它會協助展開幾條可能的路徑、或提出某些在你盲點之中,所以你未曾想過的角度。
又或者,它會如芬克那樣,用一種與你原初構想截然不同的方式形構串接你想法的新理路。但無論如何,你都能更加地釐清自己初步的點子其實是關於什麼、不關於什麼。
這個過程跟你和編輯或朋友討論相似,差別是AI更加的「平均」、或基於你們之間的互動,變得更加「像你」,但某種意義上來說,長期合作的夥伴就是會如此,AI只是更無欲無求、以你為中心而已。
但這種使用方式並非如想像中的毫無門檻。大略來說,它要求創作者擁有某種「作者的自信」與不輕信的「批判態度」,也要求作者對於自己要處理的領域有一些最低限度的先備知識,以此避免被AI輕易帶偏。
一篇好的文章要求創作者對「資料」有充分的判斷力、品味與直覺。而AI能做的事情是,給出最符合你目標的資料。接下來,還是你自己的工作。畢竟,我們談的是「寫作」,怎麼可能不由你自己來執筆或敲打鍵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