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從事心理助人工作,或是在教學現場,我見過有些人走出困境,也見到有些人長期身陷其中。使我一直在思考:
為何面對同樣的困境,有人能扛過去,有人卻被壓垮?為何有些人能在重創後慢慢復原,有些人卻永遠地凍結在了那個受傷的瞬間?
我想起自己讀中學的時候,在我最不想上學、對生活索然無味的時候,解救我的藥方,是讀金庸的武俠小說。
當年我是把金庸的武俠小說當成一個轉移內心痛苦的寄託,後來從事心理助人工作,回頭看金庸小說,我才發現金庸先生筆下的江湖,不僅僅是武功的競技場,更是一座巨大的人性實驗室,上演著一幕幕關於創傷與救贖的悲喜劇。
在金庸的創傷名人堂裡,有兩個極端的負面樣本:一個是精神破碎的慕容復,另一個是心智凍結的傻姑。
慕容復的悲劇,在於他將整個自我都捆綁在一個單一、脆弱且不容置疑的「復國使命」上。
他的人生,就像今天許多背負著整個家庭期望、在「內捲」洪流中掙扎的年輕人,將全部價值都押注在KPI、職位和世俗的成功標準上。
當那些由外部賦予的精神支柱崩塌時,他的精神王國便隨之灰飛煙滅。
慕容復最後在江南的田埂上,對著一群孩童分封官職,那不是單純的瘋癲,而是在現實徹底瓦解後,大腦為了保護自己,為他重建的一個虛幻而安全的敘事。
傻姑是另一種心理創傷的典型。
她在牛家村目睹了一場極度血腥的屠殺,強烈的恐懼讓她的大腦啟動了最原始的保護機制:解離(dissociation)。
傻姑的心智為了避免因超載而崩潰,選擇了「拉下電閘」,將那段無法承受的記憶封存起來,讓自我與現實脫節。於是,她的時間永遠停在了那個瞬間,餘生活得像一台跳針的留聲機。
慕容復的信念是僵化的,傻姑的信念是缺席的。他們都缺乏從創傷中復原的關鍵力量。
2.
江湖中還有一種人。他們所承受的苦難,遠超慕容復的失意和傻姑的驚嚇,卻最終從地獄歸來,甚至在靈魂的廢墟上,開出了花。
這個人,就是《連城訣》裡的狄雲。
很多年,我都沒有特別注意到《連城訣》裡的狄雲,我最早欣賞的金庸筆下人物是瀟灑的楊過。他誰都不服,卻又總能用實力回應身邊對他的質疑,我想我當時對他的喜愛,反映了我內心渴望得到的力量。
後來,令狐沖的灑脫使我神往。現在回頭看,我並不懂什麼是真正的瀟灑,我只是想跟他一樣,離那些主流價值觀遠遠的,不想跟他們解釋什麼。但我內心跟他一樣,其實渴望被主流價值接納。我想我當時對他的神往,只是一種移情。
在我進入社會後,我發現狄雲的故事從我記憶深處爬了出來。
如果說金庸的江湖是一座苦難博物館,那麼狄雲無疑是那件最令人心碎的展品。他的人生,是一場約伯式的連環劫難。
他本是個再淳樸不過的鄉下少年,被師妹戚芳戲稱為「空心菜」,因為他心思單純,像沒長心的菜。他畢生的夢想,不過是「耕種幾畝水田,養些雞鴨豬羊,和師妹生幾個兒女」。
然而,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最惡毒的玩笑。
只因進了一趟城,他的人生便急轉直下。他被師伯萬震山一家誣陷入獄,受盡酷刑,「穿琵琶骨」時,他「全身發抖,如中風魔」,那是身體與尊嚴的雙重碾壓。
在獄中,他得知最愛的師妹嫁給了仇人萬圭,萬念具灰之下,他選擇了自盡。
這像不像我們現實生活中,那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他們懷揣著巨大的熱情與善意,卻一頭撞進了職場的潛規則與人心的險惡之中。
被誤解、被排擠、被「穿小鞋」,甚至被最信任的人背後插刀。那種從雲端跌落的幻滅感,那種「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的無力感,足以擊垮任何一個未經世事的靈魂。
狄雲的苦難,到這裡還遠未結束。他出獄後,又被江湖中人當作惡賊追殺,被馬踢斷腿,被血刀老祖挾持到雪谷,在死亡邊緣掙扎。
狄雲經歷的一切,都是最典型的創傷事件,背叛、暴力、羞辱、孤立。
按理說,狄雲比慕容復和傻姑更有理由精神崩潰。
但他沒有。
為什麼?
後來,我在博士課題中對存在心理學的研究,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狄雲能夠保持一定的心理健康,在歷經痛苦中走下去,在於他獲得了三種很重要的生命支柱。
3.
第一根支柱,是外在的連結。
在狄雲最絕望的時刻,在他被關押於死牢,決意自絕時,丁典出現了。這段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結下的友誼,是狄雲黑暗生命中的第一道光。
丁典不僅傳授他「神照經」,救了他的性命,更重要的是,給了他一樣無價的東西——信任。
在所有人都視他為淫賊、惡徒的時候,只有丁典,這個同樣被命運捉弄的苦命人,看穿了他內心的善良與質樸。他們在共同的苦難中,建立起一種深刻的、非交易性的連結。
這種連結的力量,我想起2016年剛到上海工作時,認識的一位「台流」大叔。
所謂「台流」,指的是那些早年來大陸打拼,後來卻因種種原因失去舞台,既無法融入本地,又回不去台灣,最終漂流在城市邊緣的台灣人。
這位大叔二十多年前頂著「台幹」的光環而來,風光一時。但隨著產業外移、自身能力又跟不上時代,漸漸被職場淘汰。他沒有維護好與台灣的關係,在大陸的圈子裡也因好高騖遠而信譽破產,最終徹底失業。
他活在過去的輝煌裡,不斷向人吹噓當年的「豐功偉業」,靠著老朋友偶爾的接濟過活,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大家漸漸地都躲著他。
疫情之後,大叔就徹底沒了消息,是死是活,無人知曉。
正如慕容復最大的悲劇,正是在他的人生墜落時,失去了所有真實的、能拉他一把的連結。但原本這不會發生,可就在慕容復一次次拒絕王語嫣,一次次以復國大業為藉口,犧牲所有可能的情誼。他斬斷了自己的後路。
狄雲是幸運的。丁典的友誼,就是那雙在深淵邊拉住他的手,是他免於徹底瘋狂的安全網。
第二根支柱,是堅定的內心信念。
狄雲入獄前,是個天真淳樸的「空心菜」,他的自我認同,完全依賴於師父的教誨和師妹的愛情。創傷將這一切徹底剝奪,將他拋入了一個存在主義式的虛空之中。
在這裡,他直面了美國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所說的人類終極困境:自由與命運的悖論。
狄雲的命運是被誣陷、被折磨、被拋棄的殘酷現實;而他的自由,則在於他選擇如何回應這份命運的能力。
這正是狄雲與慕容復的根本分野。
慕容復的信念是僵化的、繼承的,是別人給他的;而狄雲則必須在廢墟之上,親手鍛造自己的價值體系。他目睹了人性的惡:貪婪、背叛、殘忍,但他沒有選擇以惡制惡。他選擇了善良與信義。
支持他活下去的動力,不再是與師妹的兒女情長,而是一個承諾——對丁典的承諾。他答應丁典,要將他的骨灰和愛人凌霜華合葬。
書中寫道:「他想到丁典的囑咐,心道:『是了,我答應了丁大哥,要將他的骨灰和凌姑娘合葬。大丈夫一言既出,豈可失信?』」
這句內心獨白,是狄雲重生的關鍵節點。他的「意志」(will),第一次有了內在的、由自己選擇的方向。他不再是為了迎合師父或師妹而活,而是為了堅守自己新生的、內在的道德法則。這是一個從依賴他人評價,到建立內在價值體系的艱難蛻變。
這對我們今天的很多人來說,尤其是在職場中掙扎的80後,或許有著特別的意義。
我們常常被外在的標準所定義:你的職位、你的收入、你的房子車子。我們像慕容復一樣,追逐著一個社會給定的「成功劇本」。
但當外部環境發生劇變,當公司裁員,當行業衰退,當這個劇本被撕毀時,我們是否還能像狄雲一樣,找到一個不依賴於外界評價的、屬於自己的內心信念?
這個信念,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的承諾,一份對家人的責任,或是一種對良善的堅持。但正是這個自己選擇的、而非被賦予的信念,才能在風暴來臨時,成為我們真正的壓艙石。
第三根支柱,也是最為動人的一支,是同理心。
狄雲最終的救贖,並非來自於沉冤得雪或報仇雪恨,而是來自於一個看似微小卻極其深刻的利他行為。
在雪谷中,狄雲選擇撫養仇人萬圭與師妹戚芳的女兒,那個同樣被喚作「空心菜」的女嬰水笙。
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山谷裡,他抱著這個嬰兒,內心經歷了一場天人交戰。他恨她的父親,但看著這個無辜的生命,他卻無法下手。
書中寫道:「他抱著孩子,走到山洞邊,本想將她擲在雪地之中,任她凍死,但一見到她天真無邪的臉龐,一聽到她嬌嫩的哭聲,心中便沒了絲毫惡念。」
這個瞬間,是狄雲人性的煉金時刻。他將自己曾經的無助與脆弱,投射到了這個嬰兒身上。
他從一個被傷害的「受害者」,轉變成了一個主動付出的「保護者」。
有些人受傷後,他選擇復仇,認為全天下人都虧欠他們,包括那些無辜的人,以及那些根本不認識他的人。這種心態是創傷反應,值得同情,但不表示出於創傷後的行為不需負起責任。
因此,如何處理內心創傷,就成了是否能實現心理學家所說的「創傷後成長」(Post-traumatic Growth, PTG)的關鍵。
創傷後成長指的的不僅是從創傷中恢復,而是指一個人藉由創傷,以此為養料,因此變得比以前更強大、更有智慧、更富同情心。
有些人受苦了,因此更能理解他人受苦的滋味,產生「因受苦而生的利他主義」(altruism born of suffering)。
當我們能將自身的痛苦,轉化為理解他人痛苦的能力,並進而伸出援手時,我們自身的苦難便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它不再是隨機的、無意義的暴行,而成為了我們慈悲與責任感的源頭。
4.
寫到這裡,我想起了羅洛・梅在《焦慮的意義》中提到的一個案例。
在一家未婚媽媽之家,大部分待產的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心理困擾,只有一位女孩例外,她顯得異常平靜。
梅在與她深入交談後發現,這位女孩很早就清楚地知道,並且完全接受了「我的母親不愛我」這個殘酷的事實。
許多人的痛苦,源於內心的感受與外界的說法不一致——「我覺得你不愛我,你卻堅持說你愛我」,這種認知失調會造成巨大的內耗。而這位女孩,因為接受了現實,她的內心反而是統一的、安寧的。
這正是狄雲,以及我們每一個在困境中掙扎的人,所共同面對的課題。
創傷的療癒,第一步或許就是羅洛・梅所說的,鼓起勇氣去接受現實,無論它多麼殘酷。接受自己被傷害了,接受有些事無法改變,接受這個世界有時就是如此不公。
然後,像狄雲一樣,去尋找那三根支柱。
去尋找那個能給你無條件信任的「丁典」,哪怕只有一個,他就能成為你黑暗中的生命線。
去鍛造那個屬於你自己的、不為任何人動搖的內心信念,哪怕它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承諾。
最後,試著將你的痛苦,轉化為理解他人的同理心,在你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去成為另一個「狄雲」,去保護一個更弱小的「空心菜」。
雖然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但我們永遠保有選擇如何回應的自由。並能將自己的創傷經歷轉化為光,去照亮他人的路。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詳談:studiomowe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