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楊舒雲(諮商心理師、社會工作師,現任職於地檢署擔任觀護心理師。經營臉書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uin.shu)
在地檢署的觀護工作中,我看過太多破碎的關係。卷宗上的罪名或許不同,但底層的故事往往驚人地相似: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受了傷,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被辜負的人。
電影《誰先愛上他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初看時,這是一場元配大戰小王的荒謬喜劇;但身為心理師,當我剝開那些歇斯底里的表象,我看見的不是是非對錯,而是一個關於「人」的殘酷命題:當一個人終於決定要對自己誠實時,他身邊的人,往往得承擔毀滅性的代價。
遲來的「做自己」,是他人眼中的背叛
電影中的丈夫宋正遠(陳如山 飾),在生命最後的時光決定「做回自己」,離開家庭,回到愛人阿傑(邱澤 飾)身邊。這聽起來很符合現代心理學推崇的「自我實現」。
但對妻子劉三蓮(謝盈萱 飾)來說,這不只是背叛,這是一場長達十幾年的騙局。
這正是這部電影最讓人揪心的地方——裡面沒有壞人。 宋正遠想當個「正常人」而結婚,是順應父母、社會的期待;臨死前想做回自己,是忠於內心。他沒有惡意,社會也成熟到接受同志現身,但這兩次選擇,卻把劉三蓮的人生連根拔起。
這讓我想到許多諮商室裡的場景:一個人的重生,有時候必須以另一個人的崩潰為代價。 劉三蓮的瘋狂與憤怒,並不是因為她天生強悍,而是因為她賴以生存的世界觀(努力當個好太太就會幸福)在一夕之間被粉碎了。
被迫一夜長大的孩子:當「做自己」變成一種掠奪
除了崩潰的妻子,我們觀影中很容易忽略了這場風暴中另一個沉默的代價——兒子宋呈希(黃聖球 飾)。
在大人的敘事裡,每個人都有苦衷。但對孩子來說,他看到的世界既簡單又殘酷:爸爸想做自己,所以家沒了;媽媽想討公道,所以媽瘋了。
宋呈希夾在兩個大人中間,他甚至失去了當一個「孩子」的資格。
這讓我想起在地檢署遇見的許多少年個案。他們往往眼神冷漠、早熟得令人心疼,大人忙著處理自己的愛恨情仇時,孩子們只能提早獨自在這個荒謬的世界裡求生。
當父母急著圓滿自己的人生、追討自己的公道時,往往無暇顧及,那個被留在原地、被迫一夜長大的孩子,正獨自面對著世界的崩塌。
剝除性別與標籤,看見核心的痛
許多人聚焦在電影的同志議題,但在我看來,如果我們拿掉性別濾鏡,劉三蓮的課題其實更為普世。
試想,如果宋正遠的外遇對象是女性,劉三蓮的痛苦會減少嗎?恐怕不會。 因為她的核心創傷,並不在於競爭對手是男是女,而在於**「自我價值的否定」**。
她在劇中那些看似貪財、控制狂的行為,其實都是在對抗一種深層的恐懼:「原來我這輩子的付出,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
我們習慣給外遇對象貼上「小三」、「狐狸精」或「變態」的標籤。為什麼?因為貼標籤很方便。只要對方是壞人,我們就是無辜的受害者;只要對方是妖魔鬼怪,我們就不用去面對婚姻本質早已壞死的真相。
但標籤,也阻礙了我們看見真相,更阻礙了療癒。
把「敵人」還原成「人」
電影最動人的轉折,不是劉三蓮原諒了宋正遠,而是她終於學會用「人」的角度去看待那個被她視為仇敵的阿傑。
當她停止叫囂,安靜下來凝視阿傑時, 她看見的是阿傑為了照顧生病的愛人,借高利貸、把身體操壞;她看見了阿傑在失去愛人後的行屍走肉。
那一刻,原本的「情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跟她一樣失去摯愛、一樣心碎的**「人」**。
這種視角的轉換,是療癒的關鍵。 當劉三蓮意識到,阿傑不是一個搶奪者,而是一個受苦者時,她內心的恨意失去了著力點。她終於明白,這場悲劇裡沒有贏家,只有三個受傷的靈魂,在愛與失去的夾縫中掙扎。
為自己負責:從「討公道」到「自我重塑」
電影最後,劉三蓮把保險金留給了阿傑。 我不認為那是「原諒」,我將其解讀為她終於完成了**「為自己負責」**的課題。
真正的為自己負責,是承認那段婚姻已經結束,承認期待已經落空,並且接受:無論我討回多少公道,過去都不會重來。
把錢留給過去,是為了把未來還給自己。 劉三蓮最後的那個眼神,不再是怨婦的眼神,而是一個獨立女性的眼神。她終於不再透過「宋正遠的太太」這個身分來定義自己,她開始學習做回「劉三蓮」。也只有這樣,她才能帶領宋呈希長成一個完整的人。
在地檢署看過太多為了討公道而賠上餘生的人,我更確信: 和解,不一定是原諒傷害你的人,而是你終於願意放過你自己。 當我們能把對方當成一個有侷限的「人」來理解,我們也才能把受害者的標籤從自己身上撕下來,轉身走向屬於自己的路。
【作者簡介】
楊舒雲 諮商心理師、社會工作師,現任職於地檢署擔任觀護心理師。曾為全職母親,走過數十年的婚姻與人生轉折,如今致力於在司法與心理的交界處,看見每一個受傷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