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德語文學史當中有三位作家的作品數量跟品質均屬上乘,而被稱為「戰後德語文學三大家」。
他們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海因里希·伯爾(1917-1985)與鈞特·葛拉斯(1927-2015),以及齊格飛·藍茨(1926-2014)。
格拉斯因為改編的同名電影《鐵皮鼓》於1979年全球熱映,很早就成為叫好叫座的小說家。藍茨沒得過諾獎,但他也因為2019年被改編成同名電影的《德語課》,重新獲得讀者注意。
編織生活的精彩片段
《鐵皮鼓》透過從三歲開始拒絕長大的主人翁,幽默辛辣地回顧德國十九世紀到二戰期間的瘋狂是怎麼醞釀出來的。
《德語課》早在1968年出版的時候,就蟬聯德國暢銷書排行榜前茅好幾個月。它經由一則一則散文,用父與子的關係編織出德國文化中的「盡責」會是怎樣的圖像。
當被問到作家如何能夠持續寫作數十年的時候,格拉斯曾給出這樣的答案:「所有這些技藝都源自文學。自我期許的實際上很難達成的初衷:編織生活的精彩片段。如果我們忘記了這一點,如果我們在寫作中忘記了這一切,那麼,我們的故事就會吊書袋,就會像灰塵一樣乾巴巴。」
許多人的生活精彩,是建立在別人的負重前行。這裡所說的「別人」,可能是一個人,一群人。但在世界大戰期間,那是一整個民族,一整個時代的人。
痛苦、憤怒跟悔恨的情緒,必須經由創造力的轉化,才會形成有價值,可傳播的,可思考的「生活的精彩片段」。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不斷對所有人重述她所受的苦,反而成了人見人要躲的苦命人。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學詩有什麼用,讀詩有什麼用?它可以讓你發現個人的,群體的「得」與「失」。所見所感人人都有,唯有創作者懂得把隨手可得的材料,揉捏出值得我們端詳的作品。
《德語課》裡的父親跟兒子都是善良的人,差別點是兒子已經懂得懷疑,而父親沒有。
履行職責有什麼快樂
少年感化犯在看守所的德語課,因為作文《履行職責的快樂》交白卷而要被關禁閉,直到他寫出來為止。根本不曾工作過的少年,唯一能想到工作與盡責的形象就是父親:「他的制服、公務用地自行車、望遠鏡、風雨衣和他在刮個不停的西風中騎車行駛在大壩高處時的側影。」
跟著少年的回憶,我們一起到了二戰期間,德國最北邊的易北河畔的員警哨所。
哨長父親最重要的工作是監視他從小就認識的畫家鄰居,不能讓這個畫家畫畫。
藍茨從真實發生過的案例出發,發展出父親在大戰結束後,卻仍然不准畫家作畫的故事。
國家機器按下了打開的按鈕,卻沒有按下停止鍵。兒子之所以寫不出盡職會有快樂的作文,那是因為他看到父親盡職所造成的悲劇。
哲學家漢娜·鄂蘭說負責執行屠殺猶太人最終方案的軍官艾希曼,他身上反映出的是只講負責而不論對與錯的「平庸的惡」。少年的父親在偏遠的國境,也在堅守平庸的生活。
德國人做事一絲不苟,人人都要自發性地承擔應盡責任並且講求秩序。有句德國諺語是這麼說的:「讓規則來統治世界。」《德語課》讓讀者跟少年,都看到了盲目盡職的可怕後果。
藍茨的高明之處是,他懷疑下一代的人是否真的明白平庸之惡的惡被埋得有多深。小說裡,少年從夏天寫到冬天,寫了一本又一本的作文本。
最後,他拒絕被放出禁閉的獨居房。因為他要一直寫下去,他也要感受「履行職責的快樂」。
學會理解外在和內在
同樣因為被拍成電影而獲得矚目的小說《朗讀者》,15歲的米夏愛上36歲的漢娜。漢娜想要掩飾她戰時的惡行,卻不想讓現在的小男朋友看不起她。
《德語課》裡的少年為了保護畫家的作品,把畫作藏到倉庫卻被父親放火燒掉。後來,他養成了偷畫來保護畫的習慣而被捕。
看守所請來的心理學家,開啟了少年的探索之旅。他跟米夏一樣,都沒有感受到來自上一代的愛。
「寫作始終還是學會理解外在和內在事件最好的可能性。」藍茨認為作家必須先自我理解,才有辦法理清上一代跟這一代的關係:「你可以把某些體驗理解為託付;至少你不可能把自己和你這一代人的集體體驗脫離開來。暴力,逃亡,被濫用的激情崇拜,沒有意義的死亡:這就是我這一代人逐一體驗到的東西,所以在我看來,我作為作家去觸及它們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了。」
少年對於父親的回憶是從他認真工作的側影開始的,工作履行職責形象之外的父親,則讓兒子感到厭惡:「我厭惡這種傲慢地坐著的姿勢,我害怕這種總有什麼名堂的沉默,我討厭這種一本正經、沉默寡言、投向遠處的目光和難以形容的表情。我害怕,我害怕我們的這種習慣: 傾聽自己的心聲,而不是用語言來表達 。」
佛洛伊德認為,父子之間的衝突是天生的,遲早要發生的:「弑父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一種基本的和原始的罪惡。」
《德語課》讓我們知道,我們可以不用弑父,不用毀掉上一代留下來的東西,只要我們能夠保持懷疑。
我可以成為更好的人
席勒和歌德曾經合作寫詩,1797年他們發表在《詩神年鑒》裡的一首詩,時常被引用為對於德國人性格的寫照跟提醒:「德意志人,你們想把自己結成一個民族國家的希望落空了。
還是培養自己一你們可以做到一成為更自由的人吧 。」
少年沒辦法躲開員警父親的多方壓制,但他確認父親執行錯誤的命令是不對的。弱小的他,只能逃離才能成為更自由的人。
德國哲學家卡西爾在《人論》裡寫道:「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索它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 。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於這種審視中,存在於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度中。」
經過《德語課》的試煉,他很確認自己對於父親所代表的威權的懷疑,是對的。
少年的人生路還長,他可以在審視批判中,成為更好的人。我們也是。我們也會。